直到一日,顾青从外头扛着锄头回家,钻进厨房找她,第?一句话就是:“阿奶,我想从军!”
    顾阿奶看着他面?上难得的光彩,没?多就同意了,她不懂阿青想做什么,但只要是他想的,她就支持,儿?子死了,儿?媳妇没?了,她就剩一个孙子了,只要孙子能开心,比现在多一些人味,她这个老?太婆有什么不行的?
    顾青就这样离开了家,入了伍,从了军。
    可?当兵不好当,也不是每个刚入军营的人都?能上战场的,像他这种乡下出身,没?有门路的,给人守城门都?多余,多数时候都?是干苦力,修城墙,倒粪水。
    但顾青力气大,没?干过久就被小旗注意到了,他有了守城门的资格,还?得了一把刀,似然那把刀薄得连他的菜刀都?比不上。
    守了三年的城门,顾青才立了第?一个功,那是他第?一次拿到军饷,夜里他靠在城墙上看着这一两银子,这是他花了三年才得到了,可?太慢了,守城门并不是他想要的。
    顾青又开始卖力起来,除了守城,什么事都?干,整日往小旗、总旗大人跟前钻,跟人倒茶,听?差事,不要命的事情他干,别人不干的他也干,好像只有忙得脚不沾地时,他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后来,顾青听?说军营里来了位姓辛的大将军,军中有不少人叫他战神,他不懂这人是谁,但他听?薛名讲过此人的名字,便去拜了这人为师。
    因为薛名的名字,顾青很顺利成了辛责成的徒弟,提拔得飞快。
    顾青好几?次午夜梦回时都?忍不住笑醒,觉得自己不是东西,明明害得别人命都?没?了,却还?要踩着别人的尸骨,沾别人的光。
    他笑了许久,把睡在他身边的人都?笑醒了,可?那人翻过身来要骂他时,却被顾青的一脸肃杀吓得魂魄离体。
    顾青浑浑噩噩地跟着辛责成到处打仗,受过的伤越多,军功越是累累,朝廷还?给他赐了封号,人人都?叫他将军,接到圣旨时,顾青以为自己会很开心,谢主?隆恩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皇上这么近,可?庆功宴上的觥筹交错并不叫他觉得快乐,他明明做到了,但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空落落的,一直没?合上。
    直到那日,在同西戎打仗的战场上,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所谓的太子。
    顾青是没?见过太子的,但他知道?,自己同太子很像,因为薛名和薛无问说过,这是老?天爷在赏他饭吃,他也记得薛名说过天子剑的职责就是保卫皇上和太子。
    所以那时千钧一发之间,顾青想都?没?想,用薛无问在他面?前展示过的轻功,飞身一跃,替太子面?前,挡了一剑。
    那一剑,让顾青伤得很重,甚至差点殒命,可?顾青倒下时,却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安心,好像多年的亏欠,终于还?清了。
    他并非胆小,他也不怕死,他只是还?没?有那个能力,但如今他有了,他们想保护的人,他替他们保护了。
    他自以为如此,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时甚至都?没?有忐忑,他心安理得地疗伤,不管能不能治好,便是之后再?拿不动刀也无所谓。这是顾青十年来最快乐安宁的一段日子,他甚至偷偷想过以后,若是太子殿下不嫌弃他做个天子剑,他愿意留下来,愿意像先前薛名和薛无问同他说的那样,保护皇上,保护太子,把这当成一生的荣耀和使?命,愿意为他死,也可?以为他活。
    不过,留下来之前,他想先回趟合安村,阿奶还?在等他,他要把阿奶接来,也把阿爹阿娘接来,若是可?以,薛名和薛无问也该重回故土,他们在外流浪太久了,他也流浪太久,不知茅草屋前的榕树有没?有替他照顾好他们……
    顾青已经开始在设想未来了,直到他听?宫女说,有贵客来看望,直到他听?到那位被称作五皇子的贵客对他说:“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季卿语牵着他的手,一直看着顾青。
    那是一张极其硬朗的面?容,双眸明亮,眉骨挺阔,凌厉的线条像是能破开一切黑暗,求得光明,可?忽然之间,她又觉得这样的硬朗里藏着不为人知的软弱,这个肩膀宽阔,胸膛坚硬的男人并不是无坚不摧。
    顾青握着季卿语的手,用力又松开,松开又用力,像是反复挣扎,其实他早已发现,只是不敢承认罢了,毕竟这十年过得太苦——决定被贬的时候,他就想过,百年以后,埋进地里,见到薛名和薛无问时,就同他们说:我认错人了,但人情还?了,认错人我也没?办法。
    他说得干脆,甚至还?学着薛名耍无赖,在贫嘴里自得安然,一身轻松。
    离了那纷乱的朝堂,回到故乡,顾青娶上了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姑娘,他带着她重回故土,再?次来到他们的坟前,明明和说好的一样,练过千百回的话分明可?以张口就来,可?是真真到了这里,他却发现,自己根本磕不下这个头……
    第63章 自荐枕席
    季卿语感受着他握自己手的力度, 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像是他的心跳般, 季卿语乖乖地任他牵着,轻声问:“将军真的逃跑了吗?”
    她不等他回答,反复问着:“将军真的觉得?自己逃跑了吗?”
    “将军说起当?时这般肯定?, 可?那时候明明是慌乱的,将军是如何确定?没人?再追的?将军知道薛氏父子不敌众多的杀手,为了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把药碗摔碎,将军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所以, 是真的没人?追杀,还是将军已经先入为主地把当?初那事?怪在自己身上,所以才觉得?那个陡然摔碎的碗根本没能引人?注意, 没人?会?追自己?”
    季卿语的话声轻柔,像是春日的风般和煦,只要她愿意,似乎冬雪里也能开花来, 淡淡的,绽放着花香,她像在述说,根本没有追问, 也是因此,让顾青觉得?郁结多年的心事?, 好像也不过如此,冬日总会?过去, 明年的花依然会?开。
    “当?初若真无性命之?忧,拖着一条断腿,将军真的能跑那么?远吗?”
    顾青在季卿语的一言一句里,下意识抓紧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攥着放在心口,让她感受他渐渐剧烈的心跳,他凝着她的眼睛,没说话,可?这份无言里,却又?夹着千言万语,他与季卿语十指相扣,掌心亲密相接,把她的手背抵在额上,半晌很轻、很轻地点了头。
    季卿语便?露出了很浅的微笑。
    他牵着的手回家,可?刚走几步,顾青又?倏然顿住了步子,他仰头看这蒙蒙亮的天色:“……我?知道这是阿爹的坟,在这个位置,在那时,我?看到了我?爹从不离身的银铃,我?不知道是谁把他安葬的,但无数次想刨开那个坟,证明我?的认为是错误的,我?分明把它踩到土里,任青草杂陈,可?每次走过,我?都觉得?,这一块的土地,比别处硬上许多,它长成了一块疙瘩,就在这里,我?每次走过,都难受得?发痛……”
    季卿语踮起脚,抚着顾青的侧脸,轻柔有力地说:“都过去了。”
    这似乎是个不大惹人?欢喜的新年,除了年夜里恰合人?意烟火,过后的欢愉都渐渐成了淡色。从外头回来,顾青睡了很长的觉,他似乎从没睡得?这么?沉,也从没睡得?这么?安心,他扣着季卿语的手,放在眼底,像是扣住了自己的心脏,意外地安心着。
    昏阳渐落,一地的雪白被洒上了浅浅的金黄,和满地鞭炮的碎红,给原本萧索的冬日带来了些?许暖意,顾青是被外头的鞭炮声吵醒的,又?是午膳了,顾青倏然从榻上掀被起身,因为起得?太急,人?还有些?懵,心跳骤然剧烈,稍稍缓神的功夫,就看到季卿语端着茶从外头进来——她叫他吃茶,顾青却叫她过去。
    季卿语便?放了茶。
    顾青的手搂着她纤细的腰,一只手就能盖住她的后腰,半晌,轻轻枕在了她的肚子上,这么?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季卿语问他:“做什么??”
    “抱一下。”顾青把人?又?往他那搂紧了几分。
    季卿语面颊微热,却没拒绝:“……嗯。”
    顾青得?寸进尺:“也闻一下。”
    闻她身上的味道,是季卿语独有的,娇气精致的娇小姐就是好,都随他住到乡里来了,还是不忘熏香。
    顾青靠在她的小肚子上,大手抚着她的后腰,隔着层层厚厚的冬衣,摸到她身上的温度,莫名觉得?安心——
    忽然,外头便?响起里几声不自然的咳嗽。
    季卿语脸颊发烫,连耳根都热红了,推开顾青的手,退了一步,整理衣襟,顾青不大满意,整个人?的脸上写着烦躁,等季卿语收拾好,才问镇玉:“……出什么?事?了?”
    镇玉正色道:“将军,前?方战报,西戎敌犯!已是打到悬璧边界了,朝中无将可?用,辛大帅奉旨出征——”
    顾青瞬间站起身,几个大步跟着镇玉来到了门外,阶下是牵着马,满脸风尘仆仆的将士,眼底泛着红,一看便?是久经疲惫,顾青认得?他,这人?是辛责成身边的近卫。顾青免掉了他的寒暄,开口直问悬壁战况,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句岌岌可?危。
    顾青久经沙场,同?西戎交手的机会?并不少,有时候只是只言片语,他也能读懂战场局势的瞬息万变,他不再问了,只关心辛责成何时启程出征。
    “四日前?夜,大帅便?接到圣旨,算算时日,定?是已在整军,快要出征了。”
    顾青肃着一张脸,心头微乱,如果?情况不算紧急,皇上是不会?让辛责成率军出征的,悬壁的战局应该只比他想得?要查,可?师父已经这半年岁了,贸然披挂上阵,如何能叫他安心——而且,如果?不是他刻意受贬,今日之?局,该是他来支撑。
    他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
    可?若让季卿语跟着一起回宜州,只怕赶不上军队出城。
    心绪微乱之?时,身后来了动静,脚步轻缓,有莲花之?姿的只能是季卿语。她容貌清丽,便?是素裙寡饰也难掩华容,如今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像是遗落尘世的青莲,顾青回头看她,季卿语也微微露出笑容。
    镇玉和来时识趣地告退,一个带着马儿去吃草休息,一个去准备新的两匹快马,镇玉细心,还知道麻烦菱书给这位兄台倒茶装吃食,也歇歇脚,蹭蹭过年的喜庆。
    “战事?不等人?,将军且安心去,我?在这儿等将军回来。”
    顾青从她怀里接过披风:“我?给师父送行,就来接你回去。”
    季卿语给顾青系好披风,整好衣领,柔声哄着:“不急,我?就在这儿等将军回来,哪儿也不去,等将军来了,我?们便?回家。”
    顾青看她这么?懂事?,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可?揉着揉着,又?忍不住把人?拥进怀里,在她颈边偷了一段香,嗅了又?嗅——
    如今战事?刚起,往后还不知道如何,可?远在故土听闻边关的战事?,还是会?忍不住让他回忆起那十年的沙场征战,回想起那时的聚少离多,命途辗转,顾青原本以为不怕的,但他现在忽然有些?怕了,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阿奶他可?以托人?照顾,可?季卿语……
    他觉得?自己托付不了。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读书人?吗?”
    “为何?”
    “因为风流公子,儿女情长。”季卿语靠在人?怀里,“而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顾青便?嗤:“那些?风流客有什么?好的?”
    季卿语就笑了:“是啊,有什么?好的?我?等将军回来告诉我?。”
    顾青捏着人?的后颈,指腹摸索着她的发,忽然:“……这句话也没说错,兵戈相接日,聚少离多时……”季卿语这么?小点一个人?,没了他护着,还不知道会?成啥样。顾青还记得?从前?在军营,将士们回家过年一趟再来,就成了有妇之?夫,还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拍着他的肩膀说:“成亲了,家里还有个人?惦记着你,要是战死了,还有人?给守寡。”
    当?时顾青只觉得?这人?没担当?,白白耽搁人?姑娘家幸福,所以他二十五都未成亲,不是没人?替他说媒,等他好容易觉得?自己可?以成家了,但有些?事?情就跟欠债似的,根本还不清,连个小姑娘他都不能长长久久地护在身边。
    顾青捏着季卿语的后颈,用了力,但捏了下又?舍不得?,最后刮了刮,说:“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顾青就这般走了。
    依他估摸的时间,这一去一回,至多不过七日,时间不算长。季卿语没有那么?离不了人?,顾青一走,她便?开始忙要回家的事?。
    第一日盘点先前?带来村里过年的物什,第二日清点各家送来的东西——大多是先前?菱书菱角替人?家写对?联,村里送来答谢的,有时是一块手帕,有时是一根头绳,有时是几个鸡蛋……都是不贵重的东西,到了宜州也不一定?用得?上了,但季卿语却是每样都认真收回,准备带回去。
    同?样是收礼,从前?家里过年,结交不结交的官员文人?都会?送东西,有珍贵的,也有心意很重的,每一样比起如今眼前?这些?,都只多不少,只贵不轻,但季卿语却觉得?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打点人?情世故和发自内心相送的礼物天壤之?别,他们值得?细心对?待。
    季卿语让镇玉跑了一趟黎家,告诉舅舅和黎娥要回去的消息,叫他们早做准备,村里的人?听说贵人?要回去了,又?送来糕点,说是谢谢顾夫人?的对?联,希望顾夫人?明年还来,同?顾将军一起来。季卿语一一点头答应。
    紧赶慢赶,赤兔飞驰,三日光景,顾青将将赶在辛责成出城门时,进了宜州。
    他马声急急,身形健硕,赤兔马又?不寻常,踏雪而来,像是一道孤鸿,一下子吸引了不少百姓和将士的目光——
    “那是顾将军吧!”
    “对?啊,还有顾将军呢!这回定?能大败西戎!”
    “顾将军!顾将军!”人?群中开始鼎沸起来,处处都是呐喊。
    顾青的马跑得?飞快,根本听不到这些?声音,天大寒,粗气刚喘,就散在冬雪里不见了,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父,此番凶险!”顾青越说神色越是凝重,“西戎狡猾,悬壁又?地处西北,如今寒风凛冽,行军艰难不说,堤坝在前?,军粮供给都是问题,贸然出征,只怕会?出师不利,况且西戎战马强健,奈冷寒,冬日正是他们擅长的战场,更何况他们官民皆兵,遍地都是骁勇……”
    话还没说完,辛责成拍了怕他的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1,我?是同?薛名一起长大,最后却走上不同?的路,他守皇命,我?守山河,今日若你问他,已过花甲能不能挥得?动薛家拳,我?相信他的答案定?是同?我?一般。”他说着,满是沧桑的手捏住顾青的肩膀,刚好捏在顾青肩上那道疤,替皇上挡的那刀,“我?知当?年的事?你自责,一直罪己懦弱,没能救出薛名父子……”
    北来的凉风吹动顾青额前?的碎发,隐隐约约地露出他的断眉:“你说你什么?也没做,只顾着逃跑,跑得?像一条狗一样,可?你身上的每一道疤都师出有名,唯独眼上这一道,你说不清来路,想不清为何……”
    顾青面上依旧冷静,凝眉不动,可?是他沉静冷硬的外表下,是喉间忍不住的发紧。
    那日跳湖时,并非只他一人?,杀手穷追不舍,顾青拖着一条断腿,根本跑不过,若非对?山里环境熟悉,只怕早已成刀下亡魂,说到底当?时他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又?身有不便?,跑了这么?远,早已黔驴技穷,脑子里存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替薛名他们引开一些?人?,他们这么?厉害,只是寡不敌众,人?少了就好了……
    这个念头支撑他越跑越远,到最后,仿佛只有腿和心口在动,他穿过深林,穿过沼泽,穿过灌木,直到看到湖水,他想都没来得?及想,绊倒着滚进了湖里——
    他一跳,奋力追他的杀手也跟着跳,只庆幸他们不通水性,没有顾青这种从小长在江边的孩子擅长闭气凫水,下水后,那两个黑衣人?为了抓到他,奋力一登,挥刀直冲面来,可?顾青熟识睡醒,轻易就躲开了,只是被划伤了眼眉,到最后还是靠的水草,把他们缠在湖底淹死了……
    那时年纪尚小,如今,眉上这道疤已经很淡了,甚至不主动去想,都察觉不到。
    顾青忍了满腔的话,最后只道:“山遥路远,前?路未知,师父保重!”
    辛责成大笑起来,明亮的眼底藏着年轻时的风起云涌、鸿鹄之?志,大掌拍他:“说话文邹邹的!别忘了,你师父可?是南梁的战神!廉颇老?矣,尚能饭否2?此战谁胜谁败,还说不准呢!”
    青鸟凌云上,万事?辛则成。
    号角长鸣,经幡出征,一眼望不到头的巍巍大军像一条黑色的银河般,沿着官道蜿蜒远行,顾青立马远望,长发翻飞,眼里除了忧心忡忡,落日长河之?下,东边吞吐的薄红里似乎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晌午一过,宜州城的茶馆酒肆又?有热闹听——
    “顾将军在,怎还要辛帅挂帅?辛帅年逾花甲,如何打得?动?”
    “我?观顾青骑马身姿,身手还算矫健,怎么??打不动了?”
    “谁知道呢?明明一个大将军,却跑到咱们宜州来,怕不是被西戎打怕了,躲到宜州来的吧!听说当?年他还替皇上挡了一刀……再厉害也是人?做的,哪能不怕死的?”
    “可?再怎么?怕死,顾青大大小小也是个将军吧?如今战事?吃紧,他拿着军饷,占着名头,如何这出征也该有他一份才对?,大街小巷那些?茶馆酒肆日日说他传奇,甚至言关张再世都不敌,如今一看,不过如此!”
    “威武将军?乌龟将军吧!缩头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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