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颔首道:“我儿得医仙庇佑,往后必然是前途坦荡。可……可你父亲留下的东西,我实在是不忍心让那些都便宜了旁人去。”
    本朝女子的地位比从前高上许多,相传是开创盛世的那位圣祖皇帝幼年时曾沦落在外,被一妇人收养,悉心教导,养育了数年。
    等到圣祖继位后,感念其养母的恩德,便更改了许多陈旧法规了,让女子也能做营生、立女户,靠自己过活。
    可惜到底这世界是男人当权,因此等到圣祖百年后,许多法规条例又被慢慢地修改回去。
    但已到底比前朝数代好的太多,例如江家眼下这个境况,在前朝若是户主去世无子,其女又没有招赘完婚的,便会被立刻定义为绝户,由族亲刮分家产。
    而本朝现在的律法则是其女只需要按着风俗在百日内完婚,则能继承全部产业。而若是其女出嫁,则财产由其女和夫家共同继承。
    这也是秦氏上门提议说要把入赘改为出嫁的一层原因——江月嫁去宋家之后,也不会失去继承权,反倒是宋家能得到更多好处。
    当然了,时下都已经知道他们二房没落,而宋玉书在秦氏眼里更是有无尽造化,早晚要平步青云的,因此那点家财跟退婚相比,秦氏更属意后者。
    眼下距离江父去世已经过去了五六十日,百日完婚的期限只剩下月余时间。
    若退了宋家这门亲事,到哪儿再去寻一户合适的人家呢?
    总不好再降低标准,仓促间寻个更配不上自家女儿的来滥竽充数,那更是要害了自家女儿一辈子的。
    所以许氏才那般不赞同退亲。
    而江月跟她的想法则不同,钱财于她而言不过是身外物。
    更别说江父辛苦半生积攒的家业早就赔付的所剩无几,连京中的田地宅子都一并贱卖出去了。
    眼下唯一还能称得上家业的,大概也就是江家二老剩下的那点祖产——一间不得变卖和转让的小饭馆。
    那小饭馆的地段和大小很是一般,不然当年也不会连供养一个读书人都十分吃力。
    连带着后头江家大房发家之后都看不上这么一点蚊子腿似的营生,所以老太爷才给了江父继承。
    但此时江月却说不出‘那点祖产不值什么银钱,自己能带着许氏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样的话。
    因为连江月这对凡间银钱都无甚概念的医修都能想到这一层,许氏自然也能想到。
    许氏口中的继承家业,则也不是指实际的那点东西,而是一份传承,一份‘江父虽然故去、但她和女儿仍然照着江父的遗愿那般好好生活’的念想。
    若她不是换了个芯子,而是原来的江月,大概也会和许氏秉承着同样的想法。
    她总不能顶着原身的身份再活一遭,承了江家人的恩德在先,后头却去做那违背原身本意的事儿吧!
    许氏说着话,情绪不由又激动了几分,又是一阵胸闷气喘。
    江月那凭空多出来的医术既已过了明路,见状便立刻伸手搭上许氏的脉。
    许氏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居然是女子妊娠后特有的滑脉!
    也难怪她频繁的胸闷气促,情绪起伏甚大。
    这下子江月是更不敢刺激她了,立刻应道:“您莫着急,宋家的亲事退就退了,真要同那样居心叵测的人家结亲,虽解决了眼前的困境,但往后必有无穷尽的麻烦……至于咱家的家业,您也不必担心旁落他人之手。一月之内,我再另寻一个赘婿。”
    第七章
    听了江月这掷地有声的话语,许氏不由心道女儿果然还是年少不知事儿,便以为招婿入赘这事极为简单。
    转念想到自家女儿也是大病初愈,没得为这事儿再与她争辩。
    许氏便只道:“利弊都已分析给你听,你如今年岁渐长,经历了一些事儿又病过一场,也成长得有主见了。后头的事儿,便等你先调养好身子再说。”
    江月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许氏的话语上,而是在她的脉象之上。
    说话的工夫,她已经诊出了全部信息。
    医之道讲究‘望闻问切’,尽管江月已经成竹在胸,还是开始了例行询问:“您的月事应该有许久没来了吧?”
    许氏被问的微微一愣,“我这上头素来有些不准,从前你爹带我看了好些个大夫,各种药都吃了一遍也没调理好。也是因为这个,这么些年才只你一个。”
    “您最近是否频繁的心慌、气闷,食欲不振,晨间的反应尤为明显?”
    “自从家里出了事儿,我自是有些寝食难安。”
    “您的腰身应该也粗壮了一些。”
    “确实,近来有些腹胀。”许氏并不愚笨,听到这里立即会意,不敢置信道:“你的意思是……”
    江月微微颔首,“您的身孕已快三月了。”
    许氏被她说的懵懵然,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最先反应过来的,反倒是心思单纯的宝画,立刻笑着给许氏道喜!
    江家自打江父遇难,就没遇上过一件好事儿,只盼着这孩子的到来能为家里冲散阴霾,从此否极泰来。
    正在这时,房妈妈提着几包药从外头回来了。
    她脸色沉沉,听到堂屋里欢声笑语一片,便立刻收拾好了心情,笑着撩开布帘进屋道:“宝画这丫头,我还没进家门就听到你咯咯直乐。没得扰夫人和姑娘的清静。”
    宝画说没有,先是语速飞快的解释了自家姑娘身上一身医术的离奇来历,又说了秦氏走后,自家夫人被诊出喜脉的事儿。
    房妈妈倒是没有那么意外,笑道:“前头离京的时候,我就算着夫人的小日子不对。但夫人的月事素来不准,便也没往那方面想去。”
    其实也是,江父和许氏多年来一直恩爱非常,却只有江月这么一个独女。
    许氏的年纪在这个时代也不轻了,如何能料到这时候还能有孕呢?
    那些孕早期的反应,也只当是伤心过度后的不良表现罢了。
    这个孩子是遗腹子,意义非凡,房妈妈立刻就道:“那我再进城去跑一趟,把周大夫请过来,给夫人好好把把脉,再开些安胎药来。”
    “哪儿还需要娘跑来跑去?咱家这不有个现成的小医仙嘛!”
    若说眼下江家众人中谁对江月的医术最信服,那绝对是宝画了。
    江月也点头道:“母亲近日虽有些奔波和伤怀,亏了一些元气,但胎像还算安稳,暂且不用药也使得。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写个安胎的方子,劳烦妈妈或者宝画回头照着方子抓药来。”
    说着江月便让宝画去房中取了笔墨纸砚来,当堂书写起药方。
    她放慢了写方子的速度,并不是说一个常见的安胎方子也能难住她,而是是药三分毒,即便是安胎药,也可能对人体造成一定负担。她想给许氏开一个最温补的方子。同时也要兼顾江家如今的家境,舍弃一些昂贵的药材。
    不过这是对江月而言的‘速度慢’,在旁人眼里,其实也就是半刻钟不到。
    她下笔书写的时候,许氏和房妈妈都在看着。
    原来天正烂漫的江月都能在父亲的熏陶之下,耳濡目染地粗通医药。
    许氏和房妈妈在这上头自然也知道一些,看着江月开出的方子,虽体会不到其中最极致的妙处,却也十分信服,没再怀疑她得了医仙传承这件事。
    晾干了墨迹之后,房妈妈将方子妥帖叠好收起,看时辰已近中午,便说吃完午饭后立刻去抓药。
    从前江家的日常吃喝自有专门的厨娘负责,后头家中下人都遣散了,便只有房妈妈会厨艺,许氏和江月负责帮着打打下手。
    前儿个宝画倒是自告奋勇尝试过,结果先是糖盐不分,又是切菜的时候差点把菜板子砍烂,更有一次看着火的时候打瞌睡,差点把灶房点了,又是让房妈妈好一通捶。后头就明令禁止她等闲不许再出入灶房了,只让她负责劈柴和挑水这样的粗活。
    今日房妈妈既然进了城,自然不止抓药,顺带便也买了不少食材,准备给许氏和江月好好补补。
    既已知道许氏怀有身孕,房妈妈自然不肯让许氏再帮忙。
    而江月则还才大病过一场,房妈妈显然也是想让她一并歇着。
    江月抬出自己的医者身份,道:“我身上的热已经退了,稍微动一动,多出出汗,反而对身体也有好处。再则前头母亲给我熬的药还在灶上,我正好去喝上一碗。”
    许氏和房妈妈先后都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确定她确实已经退了热,便都没再说什么。
    江月跟在房妈妈身后进了灶房后,房妈妈自然不可能真的让她做什么重活,先倒出汤药让江月喝着,再把周大夫开给那少年的汤药煎上,最后只拿出一颗刚在村里买的大白菜,让江月负责淘洗,后又觉得灶房的门窗漏风严重,光靠灶膛里那点火不够取暖,又喊宝画把那个大炭盆搬过来。
    江月听话的在小板凳上乖乖做好,先闻了闻汤药,辨认出周大夫开的汤药确实对症,而后便一饮而尽。
    后头她刚卷好袖子,准备开始干活,却看忙完好一通的房妈妈从水缸里打了水过来倒进盆里,又试了试水温觉得发凉,再从灶上提起热水,给江月兑了一盆子温水过来。
    江月怪不好意思的,她这哪里是帮忙?给房妈妈添乱还差不多。不然这么一会儿工夫,足够手脚利落的房妈妈洗完十来颗这样的大白菜了。
    不过她执意跟来自然是有原因的,此时她便一边洗菜一边问道:“刚妈妈回来时神色凝重,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儿?”
    房妈妈没想到她能观察这么细微,但自家姑娘在生死关头走一遭,又得了传闻中的医仙的传承,起了些变化倒也正常。
    短暂的惊讶过后,房妈妈犹豫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和许氏一样,只把江月当小孩子看。要搁从前,许多事都是不会和江月说的。
    但如今境况到底不同,许氏又刚被确认怀有身孕,这人口简单的家里,还真的只有江月可以拿主意了。
    所以犹豫半晌后,房妈妈还是在江月询问的目光下,说明了来龙去脉。
    原是房妈妈从城中回村,便察觉到村口聚在一起说话的妇人有意无意地瞧她,而等她回望过去,那些妇人则会飞快的避开视线。
    房妈妈留了心眼,假装走过,实则是兜了个小圈子,绕到了她们几人身后的大树下。
    那几个妇人说的果然是江家的事儿。
    细听之下,原是秦氏从江家离开后,遇到了相熟的人寒暄,抖落出了两家将要退亲的事儿。
    退亲在哪里都不算是一件小事,尤其江、宋两家在村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自然跟冷水注入了热油锅一般,立刻引得议论纷纷。
    也难怪房妈妈方才听宝画提了一嘴秦氏来过的事儿,却没问秦氏突然上门所为何事,原是在外头已经听说了。
    “算那老贼虫运道好,瞅准老奴不在家的时候空档来,下回让老奴遇上,非教她好看不可!”
    房妈妈的性子可比许氏厉害多了,说到此处已经咬牙切齿怒骂起来,若不是顾及到江月在,怕是更还有一箩筐难听的话要骂出来。
    江月却不恼,眼下她固然是打定主意要退亲的,但看许氏的态度,还是不大赞同,觉得退了这家,后头也寻不到更好的,不过是心疼女儿尚在病中,这才没再跟她争论下去。说不定此时且还想着如何描补呢。
    而秦氏这做法,无疑是堵死了后路,让两家退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是以她神色淡淡地道:“妈妈不必恼,即便是那秦氏不到处宣扬,这亲事也本就要退。只是当时秦氏说得等宋玉书从县学里回来,我想着退亲这种事也确实须得本人到场,这才让她走了,不然那会子已经让她签下退婚书。”
    “那姑娘往后……”
    “我已经答应了母亲一个月之内寻到新的赘婿。妈妈且往后瞧便是。”
    房妈妈并不像许氏那般悲观,在她眼里,自家姑娘那是人如其名——高悬于天边的一轮明月,配与宋玉书,都是他宋家祖上显灵,祖坟冒青烟了。哪里需要自家姑娘委屈自己,屈就他人?
    此时听了江月这话,房妈妈并没劝她大事化小,而是立刻道:“姑娘说的是,那等腌臜人家,不结亲就不结了。等退了这桩,老奴便去寻媒婆,给姑娘找个更好的,气死秦氏那个老贼虫!”
    往后的事儿江月倒是不急,左右车到山前必有路,只接着道:“我寻妈妈说话,除了看您面色不善,其实还为了一桩事。便是当时我父亲送往江家的聘礼……”
    原身只知道江父当初给宋家下聘,光是现银就给出了一百五十两。
    但江父那样宝贝原身,肯定不会只给银钱,另外还送了许多吃穿用度和宋玉书读书科考方面的东西。
    既要退亲,那肯定得退的干干净净,就算是送出去的一支笔,一刀纸,也得全须全尾的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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