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言没听完,就出去外屋继续收拾去了,心里却一遍遍回荡着那句“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一宿”的话。
    不大会,王铁匠那屋门响了一声,清言转头去看,就见邱鹤年慢悠悠回身关上了那道门,来到自己面前。
    清言微微仰头看他,小声问:“喝多啦?”
    邱鹤年点头,眼神有些呆滞,语速很慢,“有点。”
    清言极少见他这样子,忍不住笑了,说:“等会他们走了,你就别去铺子里了,在家睡会。”
    邱鹤年没吭声,只眼神沉静地看着清言。
    清言纳闷地也看着他,不大会儿,邱鹤年竟抬手用手指刮了他鼻子一下,慢悠悠带着些埋怨的意思道:“一到床上就躲我!”
    清言呆了呆,喝醉酒的邱鹤年跟平时不太一样。
    果然他都看出来了,只是一直没捅破。
    见清言呆呆的这样子,邱鹤年弯起嘴角笑了,靠近一步压低声音认真道:“别听他们的,不想要孩子就不要,有你在,我一点也不孤单。”
    第45章 坏肚子了
    进入七月后,正式进入了夏天,人们身上的袍子、褙子、袄子都退了场,换上了轻薄凉快的麻布衫。
    太阳一出来就炙烤如下火,铁匠铺在最热的这个月关门歇了业,地里的活也没法白天做了,只能起大早,趁天还没亮抓紧弄,幸好只需要除除草和虫。
    因为春天挖过灌溉渠,虽然多花了不少钱,但浇水的问题就彻底解决了,省了不少力。
    雇工虽然出了那件不好的事,但活确实干得不错。
    清言以前从来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夏天天黑的晚,因为天天起大早,很多时候没等天黑就又困又乏地睁不开眼了,擦洗之后早早就睡觉了。
    在地里干完活以后,邱鹤年会把两人摘下来的菜收拾好放推车上,农具也都放好,他在车上会给清言留个空,备个厚垫子,回去路上,清言就坐在上面,打个油纸伞遮阳,拿着水囊时不时喝一口,吃几口饼子,眯着眼睛等着他相公把他拉回家。
    有时候菜摘得多,两人就不回去,直接去镇上摆摊卖了,也能多少赚点。
    回去的路上,坐在车上的清言手里,要么多了一碗冰镇甘草汤,要么多了份甜甜的冰雪,他美滋滋吃着,时不时唤一声“鹤年”,拉车的男人就摇摇头,说:“我不吃。”
    隔了一会,清言又喊“相公”,男人就只好把车停下放好,过去吃一口他夫郎喂给他的冰品。
    有一次清言吃多了冰镇的药木瓜,坏了两三天肚子,折腾的人都瘦了一圈,这项让他感到无比美好的项目才被邱鹤年强行中止。
    那次之后,清言自己也不想吃了,因为那几天坏肚子让他尴尬极了。
    第一天他就跑了十几次茅房,郎中看过了,药也捏着鼻子灌下去了,可药汤子哪有那么快见效的,到了第二天,屁股都给擦破皮了,偏偏还是要一趟趟跑茅房,每次去,刚长点肉皮的地方就又擦坏了。
    清言本来就怕疼,手指破个皮都不肯消停的。
    这会儿肚子还绞痛着呢,屁股也跟着一起疼。
    邱鹤年见他半天没回来,担心地去寻他,就见他扶着墙站在那里满脸是泪,正默默哭呢。
    以前清言难受也是自己偷偷哭,自从在人家面前哭过两次以后,那点小自尊也不要了,难受了就要哭一次。
    邱鹤年见他这样子又心疼又好笑,把他当不能自理的病人那样抱回了屋里床上。端了盆水来又是擦脸又是擦手的。
    后来还把炉子点着了,烧上了热水。
    等邱鹤年忙活完了进屋时,清言泪眼朦胧地问:“你烧水做什么,我不喝。”
    邱鹤年把热水倒进盆里,兑上凉水试了试温度,说:“以后每次都给你洗洗,能好过一些。”
    清言怔了一下,有点怀疑自己的理解是否是对的,邱鹤年就已经用实际行动给了他答案。
    窗帘被拉上了,屋子暗了不少,邱鹤年走到清言面前,一条胳膊捞起他腰腹处,好像没费力似的,清言就跟小鸡仔一样从床上悬空着下来了,热水盆就放在床边地上他身后。
    邱鹤年低声道:“鞋穿好,蹲下来。”
    清言下意识照做了,然后肩膀被握住,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两手就按在了床沿下那条用来踩着上去的板子上。
    他就这么撅着被扒了下裳,凉飕飕的,热水撩上去的时候,他浑身一颤,睁大了眼睛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而邱鹤年已经动作尽量小心地给他洗上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洗了多久,邱鹤年不敢用家里常用的布巾给他擦,怕擦疼了这细嫩的皮肉,就用自己干净的柔软亵衣擦,擦完了再洗就是了。
    等他擦完了,确保擦干了以后,去扶清言起来,就见他又哭了,哭得满脸通红。
    邱鹤年赶紧抱起他,让他坐到自己腿上,哄孩子那样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地问:“怎么了,我给你擦疼了?”
    清言摇头,搂着邱鹤年的脖子哽咽着说:“你洗那么慢,我觉得好丢脸。”
    邱鹤年笑着亲了亲他额角,“你什么地方我没见过,这有什么好丢脸的。”
    “不是,”清言打着哭嗝说:“你洗那么慢……我又想去茅房了,呜呜。”
    邱鹤年怔了一下,继而笑出了声,说:“没事,完事了再给你洗一次,正好热水还没凉呢。”
    等清言缓过来,是两天后的事了。
    每次洗洗确实管用,最后一天去茅房次数也少了,肉皮就也慢慢长好了。
    小毛病也挺耗人的,清言好利索的时候,只觉得天特别蓝,饭也特别香,哪哪都那么好。
    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大公鸡站在栅栏上打鸣,一只小母鸡竟也跟着咯咯哒扯个嗓子叫个不停。
    清言以为是老鹞子下来捉鸡了,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把鸡脖子都咬出血了,后来那只小母鸡的脖子就一直歪着,长好了也没正过来,只能庆幸它命大没死。
    清言一听见鸡叫,心疼的赶紧往院子里跑,动作比邱鹤年还快,结果老鹞子没看到,在鸡窝里摸出个热乎乎的鸡蛋来。
    他养的小鸡下的第一颗蛋,蛋壳上还沾了一点点血,清言拿着这个鸡蛋给跟在他身后的邱鹤年看。
    他最近晒黑了一点,不过还是比别人白一些,拉了几天肚子,脸颊上的肉都给瘦没了,下巴颏尖尖的,衣衫都宽松了,看着就招人疼。
    这会儿高兴得不得了,眼睛晶晶亮的,神情兴奋又有些显摆的意思在。
    邱鹤年低头看着他,嘴角也含着笑,抬手在他下巴颏上捏了捏,夸了一句:“清言真厉害。”
    这个上午,陆续又有三只鸡下了蛋,正好够炒一盘了。
    清言兴致勃勃想去做饭,被邱鹤年拦了下来,他自己洗了手戴上围裙,和面煮了一锅清淡的面条,四个鸡蛋拿了两下了荷包蛋。
    清言有点失望,不过这时候养好身体重要,只能忍了。
    第二天一早,邱鹤年去地里干活去了,他轻手轻脚的,没惊醒清言,清言睡到自然醒才起床。
    这回是哪都不疼了,感觉哪都舒坦,终于完全好了。
    鸡下蛋了得吃点好的补营养,清言去村里油坊买了几块榨油剩下的豆渣压成的豆饼,回家了放大锅里慢火煮上。
    然后戴上草帽,在家门口河边挖了半篮子苣荬菜,这东西一直到秋天都有,挖完一批很快就会再长一批,拿来喂鸡鸭最好了。
    挖完了清言拿回去去了根冲洗一下,就放一边晾着。
    等豆饼煮好了,就趁热的时候还软乎着,用柴刀一片片割下来,剁碎了晾凉了,把苣荬菜也剁碎了,拌在一起,放食盆里,小鸡一下子就全围了过来,吃得特别香。
    清言在旁边看着,觉得比自己吃饭还有满足感。
    他把菜板和刀子都冲洗了,院子拾掇了一下,准备回屋歇会。
    就在这时候,院门被人敲响了,清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面问道:“清言在家吗?”
    清言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他抿着唇角站了一会,才答应了一声,说:“在呢。”然后去开了院门。
    申玟站在门外,胳膊上挎了个小筐,见清言来开门,便笑道:“刚从地里摘了些辣椒,听说你家地没种这个,就给你们拿来一些。”
    清言也冲他笑了笑,只不过笑意没进眼睛里,他让开门口,说:“进来坐吧。”
    申玟笑着进了门,看着院子边上栅栏处的爬得高高的葡萄藤蔓,沿着凉棚长上去,绿油油的一片,不由赞叹道:“你家这葡萄秧子长得真好,我家种的就没长起来。”
    清言笑了笑道:“是吧。”
    申玟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皮,再抬起时,还是弯起嘴角笑了笑。
    只是在背对着清言时,他的神情很快落寞下来,直到在外屋桌子旁坐下了,清言拿来筐子接辣椒时,他才赶紧起身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嫌弃。”
    清言把筐子还给他,坐到桌子对面,问道:“最近家里怎么样,我听说村长和几个老人做主,又给你家分了十亩地?”
    申玟点了点头,道:“家里地都被王合幺卖了,眼看着饭都吃不上了,村长说不能眼看着我们饿死,就又给从各家匀了十亩地,不过这算是欠的,以后每年要慢慢还买地的钱。”
    他低下头,“有地种就很好了,起码能吃上饭,村长还筹了我买种子肥料的钱,不过种稻谷或者红薯是来不及了,上个月我种了辣椒、黄瓜、柿子还有丝瓜,这些前前后后的能吃到大秋天,拿出去再卖一些,够吃饱饭了。”
    闻言,清言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这之后,两人就沉默下来,清言垂着眼睛看着桌面,没再吱声,也没撵人,但显然态度并不如往日热情。
    申玟神情也沉了下来,过了好半晌,他嗓音微微沙哑道:“刚才县里来人到家里稍了信儿过来,王合幺被判了斩立决,秋审之后就执行。”
    清言猛地看向他,申玟低着头,嘴角渐渐带了笑意,“他娘听了消息,就厥过去了,我从家出来而时候,她在地上躺着哭呢。”
    申玟抬起头,看着清言,说:“我那点事你们肯定都看出来了,我对不住你和大郎。”他没把具体的事说开,不说开,他们就可以权当从来不知道,将来就出不了什么岔子。
    清言嘴唇动了动,垂下眼睛,道:“我知道你很难。”
    眼泪突地就从申玟眼眶流了出来,小溪一样,他说:“我不指望你还和以前一样待我,但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你吱声便是,我一定尽力而为。”
    说着,申玟抹了把脸,站起身来,就要走了。
    临出门前,他回头想说什么,可咬了咬牙,还是没说,红着眼眶回过身就大步出了门。
    那天半夜,喝醉的王合幺死狗一样坐在外屋地上,拿了把锤子,把矮凳当成人脑壳,一下下狠狠锤在上头,一边锤一边低声喃喃:“先锤死那个贱人,再宰了一毛不拔的死老太太,把锤子藏在那个丑八怪家,再去县衙报官,丑八怪被杀头了,小美人我也不要了,一起杀头,房子铺子就都是我的了,以后再没人烦我了!”
    申玟趴在门后,听得浑身发凉。
    第二天,他就提了两斤猪后丘回来,给了王合幺一次又一次潜移默化的暗示和引导。
    申玟想,把这些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也改变不了他算计利用了清言两口子的事实。
    ……
    七八天后,老王太太死了。
    她死之前在床上哼哼了好几天,申玟给她请了郎中过来,郎中看了直摇头,让准备后事了。
    王老大家最近出了这两门子事,搁谁听了都唏嘘感叹不已。
    附近住着的村民给申玟凑了点钱,棺材太贵买不起,就买了张草席子裹了,雇了人拉车,一路撒了纸钱,葬在了出村那条路上的山脚下,跟她那早亡的相公葬在了一起。
    人下葬之后,申玟把老太太那屋的东西都收拾了出来,能卖的都卖了,没用的都扔了。
    她那大串儿钥匙申玟拿着挨个儿把柜子门都开了,翻到底也没翻到一文钱。
    人没了,尘归尘土归土,过去的恩怨不再,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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