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梁安像是被掐断了脖子的鸡一般呆站在原地。
    除了当年先皇后死的时候以外,他从未见陛下哭过。
    陛下初初登基的时候日子很苦,先皇从头到尾都把持着朝政,一直到闭眼的时候才“被迫”把权力交出来。他也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从前不喜欢陛下,后来也还是不喜欢,把皇位传给陛下,也只是因为形势所迫,且陛下是当时最合适的人。
    后来陛下登基,先皇后却死了,那几年,怎么说?
    梁安一度觉得薛准会跟着一块儿死。
    可他不能死啊,先皇晚期昏庸无道,百姓民不聊生,而太子才不过一岁。
    不能死,就只能麻木地活着,可活着,本就很艰难。
    唉。
    梁安说不出话了。
    他背过身,不再看薛准,木木地站着。
    雨仍旧在下,仿佛老天憋了多年的伤心终于随着化作了这场雨,要在天地之间倾倒个干净。
    薛准仍旧是那个姿势,按理说他该心情复杂,甚至回想过去,可他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装不下,只是一味疼,一抽一抽地疼。
    可他也没有伸手去捂自己的胸口,只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藏起了自己的孱弱和痛苦。
    只是他太痛了,那种痛苦从他的身体里满溢出来,怎么也捂不住,最终他只能任由这份痛苦包裹着自己,然后沉甸甸地把他压成了一个佝偻着的躯体。
    他闭着眼,一边流泪,一边听外面下雨的声音。
    姜肆也在听。
    今天的雨很大,她抱着膝盖坐了半晌,雨裹挟着湿气,将她的裙角打湿了半边,透着涩涩的冷意。
    可姜肆一点也不冷,她身上还披着薛准的斗篷,毛绒绒的触感,将寒冷隔绝在外。
    一如曾经的薛准。
    他是个很体贴的男人,总能贴心地记住她所有的忌讳与欢喜,从不需要她主动说出口,他就能提前预知一般替她做到。
    以前姜肆觉得是薛准善于收拢人心,时间长了,她也懒得深究,人一过得舒坦,便连什么都懒怠去想、去记得,所以她错过了许多。
    如今倒是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在她拒绝之后。
    姜肆叹了口气。
    但是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她要顾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也在思考,是不是因为自己死得太早,所以才让薛准的感情这样浓烈?毕竟人只会下意识地记住最好的地方,然后通过自己的记忆无限美化。
    在之前,姜肆一直觉得,或许薛准爱的只是他记忆中的自己,爱的是他赋予自己的性格,而不是自己真正的灵魂。
    但她也确实没想到薛准能够那么快认出她。
    檐下的雨滚落在地,连成了亮白的浪纹,模糊人的双眼。
    她枯坐了一个时辰,眼见着大雨还未停,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该先冒雨回去,还是说等在这里,梁安先前说的有宫人送伞显然只是随口一句,目的是把自己留在这里。
    原因?她暂时摸不着头脑,但肯定与自己有关。
    她回望身后的佛塔,画卷簌簌作响,也不知道薛准用了什么法子,让它们挂在塔里不受潮气。
    她坐久了,腿有些酸痛,反正也回不去,干脆站起来,略微往上走了两层,挨个去细看。
    五层以下的都是她比较模糊的记忆,时间太过久远了,更何况那时候她从未注意过薛准,中间六层倒是熟悉一些,大多都是她和薛准相处的记忆,因为离自己死的时候还算近,所以那些回忆几乎只是一瞥就能找到来源,仿佛刻在了骨子里一样。
    再往上,就是她完全没有印象的那些。
    衣服是熟悉的,那些地方却完全没有去过。
    但她一路从下往上走,总能推测出来这些画卷是在画什么。
    过去、当时,以及她没有的未来。
    是薛准生命里没有她的二十年。
    姜肆扶着栏杆,探头去看其中一副。画里的她一身红衣,骑在马上,看着是在草原上。
    可她并没有去过草原,先皇还在的时候,夺嫡之路漫长坎坷,她被困在京都,从未去过关外。
    这是薛准的凭空想象。
    姜肆收回视线,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她漫无目的地走,很快又重新回到了塔顶,连她自己都诧异。
    一抬头,梁安和个木桩子似的站在台阶上,面朝着她的方向,一双眼睛哭得像肿起来的核桃。
    嗯……若是梁安貌美一些,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眼睛疼。
    梁安一眼就看见她了,他下意识地往中间站了站,挡住了身后的薛准。
    要是他没动作,姜肆可能还不会刻意去看,可他一动,她忍不住地就看了过去。
    姜肆:“……”
    其实她上塔顶,除了看画以外,其实还想问一问关于她怎么死的事情,临走到位置了,才觉出自己这样并不好,已经决定了不相认,就该自己想办法查的。
    如果不是梁安刻意挡住,她绝对不会发现……薛准在哭。
    他的哭是无声的,生怕别人听见一样,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半边身体斜倒,整个人靠在墙上借力,衣衫凌乱,领口的深褐色水迹重得像刚在外面浇了雨。
    薛准并不是那种唇红齿白的长相,他的眉眼很锋利,眼皮间距略宽,嘴唇也很薄,世人常说这样的长相刻薄寡恩。
    然而此刻他窝在那里哭,反倒让姜肆觉得他脆弱。
    几乎是一瞬间,她的愧疚填满了心房。
    她木木地站着,不知道该继续往前安慰他,还是假装没有看到转身离开。
    转身离开,以后两人再无干系,向前安慰,就意味着她主动打破了俩人中间的界限。
    她微微动了动脚,是向外的方向。
    梁安却开了口:“哎,赶紧下去。”陛下正哭着呢,她呆这算怎么回事。
    梁安没认出来姜肆,可他的声音却惊醒了薛准。
    他匆忙抬起头,看见姜肆站在面前的时候瞳孔紧缩,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
    只是袖子早就已经湿透,再怎么擦都没什么效果。
    反倒把他一双通红微肿的眼睛暴露无遗。
    羞窘,震惊,懊恼,委屈。
    情绪像是走马灯一般在他脸上交替,最终凝结成一种茫然的空白。
    四目相对,尴尬又微妙的气氛凝聚在两人中间。
    薛准想找个缝钻进去,可他的悲伤还没完全消失,哭的时间太久,连大脑都有一种流转不动的涩意,一片空白。
    姜肆更尴尬一些。
    任谁看到年纪老了的丈夫在自己面前哭得像没了家的孩子一样,都会觉得尴尬的。
    薛准以前除了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很少在她面前袒露心迹和脆弱,不然姜肆也不会完全不知道他曾经在背后关注了她那么久。
    而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的时候,薛准都会刻意避过自己狼狈的那些事情,提起孟婕妤和许美人这些暴室中的嫔妃,也只是淡淡说一句她们对自己有养育之恩,后来精神错乱的虐待也不过是身不由己。
    他的语气越淡然,姜肆自己脑补出来的他的日子越难过,也就愈发心疼他。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薛准靠着这些事情吸引她的注意力,只是那时候她也确实爱他,所以并不在乎他的小心机和手段,反而会觉得他可爱。
    当初他越轻描淡写,此刻姜肆看到他崩溃,越觉得……怎么会呢?
    尴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掺杂着她自己也说不明白的茫然和难过。
    她知道他为什么哭。
    也因为知道,所以这一份混合着眼泪的沉甸甸的情谊砸得她两眼发懵。
    太厚重。
    厚重到她觉得自己或许完全不能捧得住。
    可薛准似乎并没有想让她捧住。在她决定不再相认以后,他也只是等她走远了,才憋不住自己的情绪痛哭了一场。
    此刻两个人不说话,梁安又夹在中间不敢说话,总要一个人站出来,打破这份寂静。
    薛准往前走了一步。
    他脸上还残留着泪迹,却低下头看她,用温和的笑滋养了那一份厚重,替她卸下了身上的担子,替她摆脱了茫然和窒息。
    “回去吧。”他说,“夜深了,你明日还要当差事。”
    轻描淡写一般,将这件事轻轻揭了过去。
    如果不是他声音沙哑,眼睛红肿,姜肆会以为今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稀奇古怪的梦。
    她垂下眼眸,终于不再犹豫,往前两步,解下身上带着的帕子递给了他。
    柔软的绸缎布料塞进了薛准的大手里,她侧脸不愿看他的眼睛,只说:“擦擦吧。”
    熟悉的热意涌上眼眶。
    薛准下意识地捏住手帕,看着她刚刚收回去的手,咽下了喉间的哽咽,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第24章 第 24 章
    昨晚的事情被默契地隐瞒了下来。
    姜肆踩着雨水回到住处的时候,心里仍旧盘桓着薛准的那个笑容,干净的、温和的,没有一丝勉强和不愿,就好像只要她张口,不论是什么要求,他都会全力以赴一样。
    哪怕有伞,身上的衣服也湿了大半,她干脆收拾了一下自己。

章节目录

死了二十年的太子妃回来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江边水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江边水色并收藏死了二十年的太子妃回来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