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一片空白, 冷汗顺着额角不停流下,沾湿眼睫,他手脚哆嗦着, 迅速从芥子里拿出云镜。
    首席师兄不让他喊人, 他却不能真的不喊。
    他唇角发白, 云镜被握在手中, 因为双手的剧烈颤抖,云镜镜面也抖动不稳,他默念了几句清心诀,才勉强静下心,汗珠滑下,模糊了眼睛。
    他艰难地将目光聚焦在云镜上,上下翻看了许久,想要找到可以救出蔺浮玉的救兵。
    **
    清虚湖四周,安宁平和,岁月静好。
    就在不久之前,一棵高大繁茂的梨花树在短短一刻钟内拔地而起,恍若神迹,吸引了清虚湖边所有人的视线,树下聚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上了年纪的老人对着梨树,做参拜神灵的动作,咿咿呀呀的小童扯着一只折翼的纸鸢,围着树蹦蹦跳跳,踏青的姑娘们凑在一起,围坐在梨花树下笑靥如花,说着轻巧的体己话。
    蔺轻梨喝了点青梅酒,此时醉醺醺的。
    喝醉了的小孔雀倒在蔺绮肩头,不知想到什么,眼眶微红,轻轻嘟囔喊阿娘。
    蔺绮笑了一下,嗓音轻软:“小师姐,我不是你阿娘呀。”
    蔺轻梨闷闷哦了一声,渐渐睡熟了。
    蔺绮想要给蔺浮玉发云镜让他接她回去,一条传信发出去,久久没有回应,她又等了一会儿,忽然,云镜上跳出一条陌生人发来的传信。
    【在琉璃台西北角,从假山往东第三条路上,这条路左拐就是一棵桂花树。】
    【有人要杀首席师兄,大小姐,求您救救师兄……】
    蔺绮心里一沉。
    蓝衣少年凑过来,好奇问:“谁啊。”
    碍人眼的家伙终于睡着了,他好不容易可以和蔺绮单独相处,很不想蔺绮再去处理别的事。
    矜贵的少年垂眸,掩下眸中的郁闷,他理了理袖摆,嗓音轻慢:“那么容易被人杀的话,这次救了以后也会死啊,让他直接死掉好了。”
    蔺绮心道你能不能别口是心非了。你这个分神存在的最初目的,还是救一个讨厌你的临云宗弟子呢。
    蔺绮说:“这是我哥哥。”
    蓝衣少年:“……”
    半晌,他闷闷哦了一声,可怜兮兮的,问:“你要救他吗。”
    蔺绮拈了下云镜的侧壁,语气温软:“他是个好人。”
    蓝衣少年若有所思。
    原来蔺绮喜欢好人啊。
    少年于是决定,从今天起做个善良的好人。
    此时刚好有一个临云宗弟子就在附近,蔺绮喊他过来看顾睡熟的蔺轻梨。
    蔺绮给那个陌生人传信:你是谁。
    那个人很快回信:宋酒!大小姐,我是宋酒,出自镇云峰,我师尊是镇云峰明玄长老……
    蔺绮看着他像报菜名一样把自己的身份信息一股脑都倒出来了,又全须全尾交代了他和蔺浮玉一起遭遇的事,蔺绮心中的戒备心才放下些许。
    主要是这个人说话说得实在语无伦次,慌张的情绪不像是装的。
    她收起云镜,打算去琉璃台,抬眸看着少年姐姐。
    蓝衣少年轻轻笑了下,牵起蔺绮的手,化雾出现在琉璃台一棵桂花树下。
    清淡的桂花香飘散在空气中。
    这是一处幽深的巷道,两侧是高耸的墙体,脚下的青石板路。
    道路上空空荡荡,没有蔺浮玉的痕迹,蔺绮又拿出云镜,认真对比云镜上的地址和自己所处的位置,确认就是这里无疑,她微微皱眉。
    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她想。
    蔺绮记起自己先前被套在幻境里的经历,她在这条路上走了几步,忽而看见一束擦着瓦檐照下来的光线,这一束光隐于自然光之间,只比周遭的光束略深。
    然而,这一处瓦檐并不比旁边的瓦片高,这束光就这样照下来了,就像透过一个圆孔一般,一束一束地照下来。
    蔺绮伸手去触碰,感到一阵森冷刺骨的寒意。
    她解下云镜敲了几个字,拈起一张归一符,朝这束光炸去。
    刹那间,那束光线破碎虚化,像一个破碎的水幕结界,透过浅金色的碎片,蔺绮看见一条幽深的巷道,她向里面走去。
    蓝衣少年跟在她身边想进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外面,他冷笑一声,召出青宫,劈砍屏障。
    蔺绮回头看着屏障,若有所思,对少年仙尊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呼噜——”云舒院花树上,雪白幼虎伸出爪子扒开挡在眼前的枝叶。
    它刚刚好像看见坏主人了。
    它抬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的青年。
    ——他微微垂首,并没有注意地上的动静,垂眸看云镜上的传信,轻轻笑了一下。
    蔺绮:姐姐,我去救个人,可能有点危险。
    林清听:去吧。
    他含笑对上雪白幼虎无辜的大眼睛:“待会儿,你得保护好袖袖,知道吗。”
    **
    “铛——”
    玉卓剑无力脱手落在地上。
    蔺浮玉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背抵住砖墙,气若游丝,满身鲜血,黑衣人放出的黑雾化作血口,贪婪噬咬他的血肉,凌迟一般的疼痛将他折磨得神智不清。
    他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黑衣人,嗓音嘶哑,声音很轻,问:“你到底是谁。”
    殷无相披着黧黑兜袍,眼帘垂落,怜悯地看着蔺浮玉。
    在很久很久以前,蔺浮玉很小的时候,他还给蔺浮玉做过祷祝,雪人一样清冷漂亮的孩子坐在玉盘上,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小蔺浮玉的头,祷祝大阵在蔺浮玉四周亮起,阵法上空渐渐亮起星星。
    很漂亮。
    祷祝大阵中,亮起的星星越多,就代表这个孩子的天赋越好,也越受天道庇佑。
    蔺浮玉是年轻一代中,天赋最好的孩子,他是天才,又出自天下第一仙门临云宗,是临云宗主的子嗣,自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刻,好像就注定走上云端,注定闪闪发光,成为世人高山仰止的那一类人。
    像很久很久之前的林清听一样。
    太巧了,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类人。
    其实,殷无相有很多口粮,那些被他圈养在幻境里,沾沾自喜自以为得到无上运道的蠢货们,受幻境里的灵气滋养,吃起来的味道并不差,除此之外,幻境外面也有不少可口的美味,但他仍然选择冒险吃掉蔺浮玉。
    他讨厌蔺浮玉这种闪闪发光的天才。
    很容易让他想到千年前的林清听,这让他厌烦得夜不能寐。
    但蔺浮玉到底不是林清听。
    二十年前,蔺浮玉看他的眼神是那样孺慕,那样干净,他到现在都记得。这让殷无相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
    殷无相漫不经心落到地上,步姿矜贵雅致,他走到蔺浮玉身边,蹲下来,语调悠悠:“真可怜,明明都快死了,还要问这么幼稚的问题,难道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吗。”
    他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像二十年前,为小蔺浮玉做祷祝一样,叹道:“还是小孩子啊。”
    蔺浮玉讽笑一声,指节微微勾起,耗尽全身上下最后一丝灵气操纵玉卓剑,玉卓剑自殷无相背后横空而起,直直向殷无相心口刺去。
    “刺啦——”
    殷无相闪身一避,却已经来不及了,长剑刺入心口,黑雾化成的躯体中间出现一道空痕。
    他森冷笑了一声,单手抽出玉卓剑,手上黑雾化作血口,咬下蔺浮玉心口的皮肉。
    生命迅速流逝。蔺浮玉无力地垂下手,眼皮沉重。
    他想,宋酒应该已经出去了,那他也没什么好放不下了。
    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保护一个师弟,他也算死得其所。
    可是,他曾经这么辛苦的练剑,这么辛苦地颂记剑法心诀,最后却这样死了。
    他没有拜入容涯仙尊座下修行,没有成为剑尊。
    没有实现自己小时候的愿望,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实现了。
    倘若他不来找杨河,或者他来找了,却没有让宋酒先跑,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值得吗,他问自己。
    蔺浮玉有点茫然。
    人生弥留之际,蔺浮玉不得不承认,他骨子里是个有点自私的人。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蔺浮玉一只眼睛在流血,视线已经模糊了,恍惚间,他听见自己骨骼被嚼碎的声音。
    他太疼了,疼得恨不得立刻去死,明明只是很短的几个瞬间,他却觉得人死之前的经历格外漫长。
    他在生命将要消散的时候,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天不亮的时候,小小的孩子就会拿着一把木剑,在庭院里练剑,练剑的过程枯燥乏味,他却要一直练到天黑才停下。
    蔺浮玉就站在熟悉的院子里看他练剑。
    斗转星移,春去秋来,无数个日月过去,这个孩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样的枯燥和孤独,有一天,小小的孩子看见他了。
    小时候的自己有些惊喜,眼睛亮亮的,问他:“你已经长大了啊,你成为剑尊了吗。”
    他摇头:“没有。”
    小时候的自己有些遗憾,安慰他:“没关系的,你还年轻呢,以后有机会的,那……你拜入容涯仙尊座下修行了吗。”
    他又摇头:“没有。”
    他又说:“没有机会了,我快死了。”
    “啊,那你做了什么呢。”小小的孩子很难过。
    他想了想,说:“我虽然死了,但我的师弟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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