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茴眨了眨眼,有些愣神:“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
    “没有。”
    “我……”奚茴张了张嘴,她本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可又牟然想起了岑碧青冷淡的眉眼,想起这八年来自己因为这名字,这身份受了多少委屈与白眼。
    她的名字是她素未谋面的爹取的,听人说她当初还在娘胎里,奚山还在世时,他们曾对她有很多美好期望,可最后奚山死了,她被生下来,却连得了这个名字都要被岑碧青嫌弃万分。
    见奚茴短暂沉默,云之墨问:“怎么?可怜的小骗子没有名字?”
    “我叫奚茴。”奚茴道。
    “奚茴……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云之墨问。
    奚茴诧异他竟知道,可又想他或许比自己年长许多岁,渡厄崖下的鬼少说几百年了,她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孩儿,被他看穿情绪也情有可原,便点点头,算承认。
    “那换一个就好了。”云之墨轻声道。
    他说得很轻易,奚茴也怔了,名字可以随意换的吗?她有爹娘,又如何能舍弃姓名?
    “人生在世不过须臾,你一介凡人至多百年生,区区姓名还能叫你难受,那你这一生不顺心的十有八九。”云之墨想戳一下小孩儿的额头,把她戳醒。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叫她不自在,人既为自己而活,自是自己高兴便好。
    “那你呢?你叫什么?”奚茴问:“你的姓名你喜欢吗?也是后来改的?”
    云之墨眸色微沉,因这四问难免想到了自己的由来,他逗小孩儿的心思立刻就歇了。
    他的名字他当然喜欢,他才不会顶着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名字生活,自他成为了鬼域焱君后,昂首看天,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名,目前为止还无人知晓的名讳。
    墨可染尽世间万物,而云之墨,可遮天。
    他不愿再继续姓名话题,省得小姑娘越问越多,云之墨干脆道:“方才哭得不错,我不能留下来陪你,但我答应你,若以后得空便来看你,如何?”
    “真的?!”奚茴前面的疑问立刻被她抛到脑后,她实在过于惊喜,又怕自己被人诓骗,不敢全信,可忍不住去信。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云之墨道。
    “若你能做到,我便也答应!”她不笨,没有一口应下。
    “我不会骗你,只是未定时日,或许我三日后有空,又或许三个月,三年也不一定。”云之墨说着,奚茴便在那三个月与三年中略惆怅了起来。
    但不过片刻,她便答应:“好!”
    不论如何,总好过要她一个人在幽禁中度过,她恐怕还活不到十年后。
    影子能答应来抽空看她,已经是莫大惊喜了。
    “你要我做什么?”奚茴问。
    她站直了身体,像是一个要奔赴战场的小将,然而瘦小的身躯站直了也不过才到人肋骨高,云之墨身量本就很高,奚茴的头顶堪堪超过他的腰几寸。
    他垂眸看向小姑娘,随后抬手,丢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咕噜噜滚到了奚茴的脚下,她弯腰捡起,仔细看了两眼,又细细地闻了两下,心中不解:“银杏果?”
    她曾吃过这个,因为有毒还痛了许久,影子给她这个做什么?
    云之墨道:“种它。”
    第8章 银杏生火:八
    ◎小姑娘很会说好话哄人高兴。◎
    十年之期漫长,云之墨不能轻易打破凌风渡的阵法结界,却能带进来一缕光,一枚种子,烧出一片可供奚茴自由活动的小天地。
    他只是说抽空来看看她,以确保她不会在幽禁中崩溃死亡即可,既答应偶尔来看她,也没设下时间限定,那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总要让她有些事可做,以免小姑娘胡思乱想,把自己逼疯。
    种树,奚茴从未做过,那颗银杏果就躺在她的手心,她需小心翼翼的护着,生怕一个不留神摧坏了,届时种不出树,影子就不来看她了。
    奚茴收住银杏果,望着面前投下的一片黑暗:“我会种好它,你答应我的,不能反悔,但也不能……不能十年内只来一两回,这便等于诓我!”
    这小孩儿……
    云之墨轻笑:“好,至少见你五次。”
    那就等于至少两年一次,奚茴又笑了,笑容没一会儿止住,她眼神闪烁了会儿,心想影子这么好说话,自己应当再得寸进尺些的。
    于是她咧起笑容,还未说话,云之墨便开口了。
    “你既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我日后便不叫它了。”
    云之墨瞥了一眼被她拿在手心里的两样东西,一个是引魂铃,一个是银杏果,两样一般大,静静地躺着。
    他道:“今后,我便叫你小铃铛吧。”
    “啊?”奚茴心道,这也太敷衍了。
    “不好?”云之墨似是没什么耐心。
    奚茴生怕自己惹他不高兴,他走得太快,便道:“也可。”
    反正总比奚茴这个名字好。
    她似有所感,从方才扬起笑容想要再卖一次乖被打断后,奚茴便觉得他恐怕是要走了,只是她没开口,省得主动提起,算作提醒。
    可即便奚茴不说,云之墨要走她也拦不住,在短暂的静默中,她影子的形状逐渐回归正常,变成了个披头散发的少女。
    奚茴看向自己的影子,赤着的脚尖在嫩草中蜷了一下,她问:“你还在吗?影子哥哥。”
    无人回应。
    手心里的铃铛重回暗红色,这一回奚茴没有摇晃它,影子虽说要找他摇响铃铛便好,可实际上若他自己不愿出现,奚茴是摇不响这个铃铛的。
    她将引魂铃重新放回怀里,再蹲在草坪上看向荧光照亮的方寸之地,奚茴弯腰去挖地面,软草之下是湿润的泥土,拨开便有浸泡于雨水中的青苔的味道,带着淡淡的泥土腥味儿和野草的芬芳。
    奚茴不会种树,可她努力去尝试了。
    她将那颗银杏果放在了挖好的小坑里,期待着有一天它能发芽。
    等到银杏果发芽那日,她要摇一次铃铛,看看影子会不会到来。
    -
    凌风渡的幽禁结界里,奚茴小心翼翼地种下银杏果,为她带来银杏果的人则在问天峰上眺望云海,偶尔抬手感受尚束缚住他灵魂的枷锁。
    他的手如同皮包骨,瘦得能看见指骨形状,云海之上,是一层层斑斓的霞光。
    衣袂翻飞,发出欻欻声响,云之墨的眼无惧光芒,正慵懒地半睁着,瞳仁里倒映缓慢落山的太阳,那圆盘一寸寸往云下而去。
    偶尔有风吹过他的袖摆与发尾,带动丝丝火焰,就像他这个人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一般。不远处传来的声响渐渐靠近,云之墨没动,直至那群人已经走到他的身后了,他才分神回眸看去一眼。
    凡人的眼看不到魂魄,但拥有鬼使的行云州人可以借用鬼使的双眼看见世间漂游的魂魄,云之墨虽为一缕魂,却也不是这些小鬼能轻易察觉的。
    上渡厄崖的是青梧宫的明佑长老,他身后带领了二十多名弟子,有男有女,整齐有序地分成了几支小队,手中拿着法器,牵着朱砂染红的麻绳,正弯腰伏地,在山上设下阵法。
    问天峰下四十二碑中通往鬼域的缝隙周边,暗红色的纹路逐渐蔓延,前不久还是细细查探才能看见的,如今那纹路痕迹已经有一寸深,且往山壁生长,像生命力顽强的爬山虎,不论他们在周围设下多少阵法都不能阻止。
    行云州的人近来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问天峰突然出现的朱纹上,想方设法找出这朱纹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出现,但不论朱纹是什么,它既在问天峰中出现,又似乎是从鬼域蔓出,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只要天一黑,渡厄崖下的恶鬼便会传来阵阵哭啸,那鬼气能冲破云层,一些法术低微的行云州人便不适合再留下来了。
    山崖边阴风阵阵,明佑长老朝渡厄崖看去好几眼,没忍住往那边靠近。
    整个儿问天峰都有人每日查看,唯有一处谁也不曾接近,便是渡厄崖。往日即便是将恶鬼投入渡厄崖,五宫的长老也不敢过于靠近崖边,就怕一不小心被那里的鬼气卷入,坠下山去。
    明佑长老唤出了自己的鬼使,霎时一缕墨蓝的魂魄从他腰上的佩剑里钻出,化作人影站在了他的身侧。那魂魄七旬外貌,仙风道骨,周身萦绕着一股华光,竟有几分天人之相,不是旁人,正是去世近千年的曾经青梧宫的长老“宣”。
    明佑眯起双眼,看渡厄崖上飘来了几缕薄云,便问:“师祖可瞧见了什么?”
    宣长老足尖点地,轻飘飘地落在了渡厄崖上,几乎与云之墨并肩而立,他身上的华光与云之墨的衣袂擦过,像是被火灼烧一般,光芒暗淡了一瞬又恢复。
    翻滚的云海逐渐平静,风止,太阳落山。
    宣长老摇了摇头,他什么也看不出,明佑将他收回佩剑中,转身对跟过来的一众弟子道:“天黑了,速速下山。”
    “是。”一群人收拾法器,那些阵法布好了之后便跟随明佑下山。
    问天峰上重新归于安静,待人走后,狂风卷土重来,云之墨负手而立,云层下的千目慢慢爬上了渡厄崖,匍匐在地面,黑漆漆的一团,无数眼珠子在其中滚动。
    “多谢焱君庇护。”千目松了口气。
    他虽是众多恶鬼集成而化形,可那明佑长老的佩剑上毕竟跟着的是宣长老的魂魄,宣长老当年号称行云州第一仙师,便是死了化作鬼魂也永远留在行云州守卫曦地,等闲恶鬼光是见到他便胆颤,千目的道行还没那么深。
    若不是方才云之墨帮忙,一直藏身于渡厄崖处的千目就要被宣长老发现了。
    “看见什么了?”云之墨问。
    千目道:“属下方才听到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上渡厄崖,那些人上山也是为了设阵。自此之后除非罪孽深重之恶鬼必须投入渡厄崖之外,其余人再不许来渡厄崖,便是问天峰下也是封印重重,不是送魂入鬼域的弟子,也不得靠近问天峰。”
    其余四宫长老带领众人在山下设阵,明佑来渡厄崖是最后一次排查,若确定问天峰上无藏匿恶鬼,在弄清楚那朱纹之前,他们只能将问天峰封锁。
    要在整个问天峰四周都设下阵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问天峰本就是苍穹之上众仙合力而成的天然封印,若不仔细,一些阵法形同虚设便罢了,或许还会使得山下四十二碑松动,得不偿失。
    为了在问天峰设封印,五宫长老带着行云州的弟子前后忙活了足三年的时间,才确定问天峰下再无遗漏。
    只是阵法虽下,那通往鬼域的缝隙处爬墙而出的朱纹赤印也在这三年的时间里逐渐增加。如今站在山脚下远远看去,已经能看见那朱纹犹如错综复杂密布而成的蛛网,似妖异盛放的血色花朵,使得人心惶惶。
    经过封锁问天峰的忙碌,近来行云州的人终于可以慢下来,除了五宫长老和年纪尚轻的弟子之外,成年的弟子都得离开结界去往曦地。
    一年四季,行云州的人大半时间都在曦地各处游走,自万年前苍穹将行云州以结界护下后,行云州的使命便是守护世间苍生,不让百姓受鬼魂侵扰。
    曦地与鬼域唯一通路就在问天峰下,而世间鬼魂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自然流入轮回,须得他们将这些魂魄收入引魂铃再带回行云州,送他们去鬼域,或被封于鬼域,或有机会投胎重生,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春去秋来,三年的时光对于谢灵峙而言很快,可对于凌风渡中没有时间感知的奚茴来说,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每个月谢灵峙都会来凌风渡找奚茴,他没有长老令牌,更不能私下打开凌风渡偷偷去看一眼奚茴,便只能站在凌风渡一排排野草前,偶尔开口与奚茴说说话。
    他知道奚茴听不见,只是有些懊恼三年前没能将明晶玉佩藏好,不能叫奚茴带入凌风渡中。
    岑碧青对奚茴太严苛了,有时谢灵峙也搞不懂,为何姑姑面对奚茴时如此冷漠,难道她也如其他人一般,认为奚茴出生在奚山死的那一天,身带阴气引天雷暴雨,是不详之人,故而远离?
    可谢灵峙常年跟在岑碧青身旁,受她亲自教导,对她也算了解,姑姑实在不像是会因流言妄论而抛弃至亲之人。
    冬至将临,天越来越冷了,谢灵峙在凌风渡前站的时间太久,手与脸都一片冰凉。
    “下个月我就要走了,阿茴。”他低声道:“下个月我十五岁生辰后,冉师兄便会带我离开行云州,或许三年五载也回不来了。”
    行云州人五岁会使鬼,十五岁便要出山前往曦地游历捉鬼,谢灵峙想他一旦离开,日后或许没人会记得凌风渡里还关着个奚茴,只要一想到如此,他便心中难掩酸涩,眼眶也红了些。
    到底是少年人,便是没人瞧见也好面子,谢灵峙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后,说一句再会,转身便离开了凌风渡前。
    谢灵峙每个月在凌风渡前说的话,一句也不能传入奚茴的耳里,持续三年的自言自语,奚茴并非毫无所知,因为有人会说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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