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墨挑眉。
    怎告诉了她名字,她便总将他名字挂嘴边了?
    习惯听奚茴称他哥哥,被比自己小上几万年的少女呼名唤姓,实在有些不习惯。
    云之墨道:“叫我哥哥,我便是你的。”
    房门打开,月色倾下,门前茉莉花散发阵阵幽香,沈秋招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忽而就听见奚茴道了一句:“哥哥。”
    他震惊地抬头,还以为对方喊自己,结果便见到奚茴身旁站着的高大男人。瞧见面容的刹那沈秋招被晃了眼,一瞬觉得有神明降临,那是一张明眸皓齿,清俊儒雅的相貌,偏一身墨色长袍与冷漠的双眸将他与神圣撕裂,将两种极端的感受汇聚于一人身上。
    “师、师姐,这位是……”沈秋招才问,那两人便像没看见他似的从他身侧走过去了。
    沈秋招连忙跟上,他盯着高大的背影,伸手比了一下自己的个头,再去看对方,男子足比他高出一个头,宽肩长腿,衣袂不染纤尘,也不知从何而来,他就在客栈正门守着,亦不知对方何时就去了奚茴的屋子里了。
    -
    谢灵峙等人去衙门看完张员外的尸体便直接回客栈了。
    回来一路上众人都没说话,待到了客栈雅室才将情况分析一番。
    这家客栈本就是临风州中供行云州人住宿所用,掌柜的祖上曾受过行云州人的恩惠,凡行云州人来了便不收分毫,还在前楼二楼的右侧分了个雅室供他们商议要事。
    奚茴被沈秋招一路引到了二楼,繁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此时吃饭的也有许多,二楼露台下几人对月饮酒吹牛,身旁还有美娇娘作伴。
    奚茴只瞥了一眼,正好瞧见其中一个男人酒醉不分场合,搂住女子吻上她的鬓角,惹得女子香肩微颤,发出一声娇呵。
    那声传入奚茴的耳里,莫名耳热,她想起自己也曾这般被云之墨搂着时不受控地颤抖与细哼。
    雅室是单独隔开的,左右两侧没有茶桌饭桌,寻常客人也不会走到这边,沈秋招推门而入与几人打了招呼,屋中谈话声停下,纷纷朝他身后的二人看去。
    叶茜茜方才还与赵欣燕说奚茴回来之后就没离开过房间,她一直守在客栈前,却不知这位曾在年城有过一面之缘的神秘男子是如何出现的,竟自然地随奚茴进入雅室,旁若无人地于一旁入座。
    谢灵峙也惊了,他先是看了看奚茴,再看向云之墨,最后又把目光落在奚茴身上。
    奚茴不在意那些投来的视线,笑吟吟地问谢灵峙一句:“何时开饭啊?”
    叫她过来不就是为了吃饭吗?
    谢灵峙顿了顿,片刻回神道:“已经在备了,阿茴,你……”
    他的目光看向云之墨,微微蹙眉:“于年城一别数日未见,今又在繁城相遇,不知公子是跟着我们,还是世间就是有这般巧合缘分?”
    谢灵峙以为云之墨是纨绔,还险些伤了奚茴的心,毕竟离开年城后的那几日奚茴都恹恹的情绪不佳。今再碰面,他心里五味杂陈,拿不准云之墨的身份与态度。
    本以为云之墨会委婉些,却没想到他直白道:“跟了一路,甚是无趣。”
    谢灵峙:“……”
    跟谢灵峙出来的二十人如今死了两个,失踪了一个,剩下的十几人中也只有赵欣燕、齐晓、陆一铭、叶茜茜与秦婼见过云之墨,剩下的那些都随应泉在百花州杏林城处理事物,不曾见过对方,亦不知他与奚茴的关系。
    应泉方与齐晓说话,话说一半停下,听云之墨说他跟了他们一路,眼眸半垂再扫向那边桌子,刚好看见奚茴放在桌面上的手捏着云之墨银针暗绣的袖摆摩挲,生怕对方跑了一样。
    “此间为行云州会室,公子非我行云州人,还请速速离去。”应泉顺着云之墨的袖摆,看上了对方的脸。
    云之墨闻言脸色沉了下来,踏入这间雅室后他连谢灵峙都懒得看一眼,这时才朝应泉瞥去,姿态高傲又轻慢。
    于他眼中应泉开口尤其可笑,像是一只蚂蚁挥着前足警告雄狮,再朝前一步他便要不客气了,却不知雄狮只需一脚便能踏碎他的蚁窝,踏碎行云州,亦如此简单。
    杀气迸发,谢灵峙握紧腰间的剑,门外小厮轻轻敲门,沈秋招屏息去开,原来饭菜已经备好,几个小厮并排,正要端进来。
    屋中四桌,每桌菜色都一样,唯独奚茴与云之墨这桌仅他们二人。
    她才不在意,就她一个人吃最好,只是客栈里的菜有素没荤,索性味道不错,奚茴能吃下两碗。
    “大师兄。”应泉朝谢灵峙看去,眼神示意他云之墨留在这里不合适。
    谢灵峙自然知晓不合适,可云之墨此人神秘,油盐不进,你与他客套他当真,你退一寸他进一尺,谢灵峙秉着礼节,不曾真与他撕破脸皮,现在若开口赶他出去,必会叫奚茴难堪。
    一旁有个师弟未等谢灵峙想个措辞,便开口道:“这位公子还赖在我们……”
    话未说完声便止了。
    奚茴埋头吃饭,云之墨单手撑着下巴看她似囫囵吞枣,左手执扇扇风,在那人说话间未曾停顿,众人却见血色闪过,出声的人影呼啦一声倒在地上。
    “阿成!”应泉连忙去看。
    名叫阿成的男子瘫倒在地,他双手掐着脖子,口中大量鲜血涌出,痛苦地狰狞着脸,惊惧望向掉在地上的一截舌头,血滴洒洒,染红了半边桌面。
    奚茴听到动静抬头,嘟着嘴在嚼萝卜,见那边人乱作一团,还有几个拔剑对准他们。
    谢灵峙猛然转身,惊诧又愤怒地瞪向云之墨:“为何伤人?!”
    云之墨收了折扇,理所应当道:“他聒噪。”
    随后又道:“还打搅小铃铛吃饭,不如杀了干净。”
    第39章 琵琶有语:三
    ◎我可都是为了你。◎
    云之墨一番话叫周围人神色凝重, 谢灵峙更是觉得荒唐。
    仔细回想,从上次在年城,他能说出让他们派鬼使杀一两个村民恐吓这种话, 谢灵峙便知道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可如今就因为他师弟一句未说完的话便断人舌头要人性命,这不是手段狠辣, 而是不分是非黑白, 阴毒残忍了。
    应泉封了阿成的穴道, 暂且保住了对方的性命, 可因突然断舌而涌出的鲜血还是堵住了他的七窍, 需得迅速清理才能活下来。
    齐晓等几个师兄弟正护着阿成,应泉慢慢起身看向云之墨,视线扫过一旁吞下萝卜的奚茴, 她不见惊讶也没将目光投过阿成一眼,应泉心下发闷发沉,几息后才开口:“奚茴, 你面前的这个人肆意伤人, 不堪为友, 你要看清楚。”
    奚茴闻言朝云之墨看去。
    一屋子里的人都绷紧了神经,唯有他姿态悠闲地扇风, 撞上奚茴的视线后甚至能风轻云淡地笑一笑, 对应泉说的话完全不放在心上。
    “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云之墨接应泉的话,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
    奚茴又不是要与云之墨交朋友, 他们之间的关系若仅用朋友这种无用且随时会分崩离析的关系来界定, 那也太脆弱了。
    她要的, 是与云之墨最最稳固的关系。
    云之墨在奚茴眼里是恶鬼, 会杀人再正常不过, 且行云州里的人是生是死奚茴并不在意, 若可以,奚茴都希望他们都在一夕间死去才好,如今那叫阿成的男人只是断了舌头尚未送命,可见云之墨手下留情了。
    “阿茴,过来!”谢灵峙唤奚茴的名字。
    他不知云之墨的姓名,原先也以为他说不定可以托付,只要奚茴真心喜欢就好,如今看来,这样动不动便残害他人的人非但不是良人,甚至极度危险。
    奚茴自然察觉到了周围人高涨的情绪,所有人看向云之墨的眼神皆是防备,她慢慢将目光落在那个濒死的年轻男人身上。
    阿成浑身是血,赵欣燕还在给他用药,而他青筋暴起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奚茴不会为了这群人与云之墨分开,谢灵峙让她过去她动也不动,片刻静默后,致使现况的始作俑者率先开口。
    云之墨道:“我做的事,何必向小铃铛发难,你们行云州人便是如此不讲道理,小铃铛才会在以前吃过那么多亏。”
    云之墨起身,手中折扇扇起凉风,纤长的发丝略过肩头,他按住奚茴的肩轻声叮嘱她慢慢吃,再逐步朝谢灵峙走去:“她不用过来,我过来也可。”
    谢灵峙道:“行凶即有人诛戮,这等简单的道理难道公子会不知?你是知恶为恶,我本欲在年城与公子饮茶谈心,你那时既退避不见,今日又为何出现?还要伤我师弟,难道我行云州人与你有何仇怨?”
    “说这些废话作甚?”云之墨缓步走到了谢灵峙的跟前。
    他身量极高,甚至比谢灵峙都要高出半个头,神色自若,目光冷淡地扫向那些盯着他看的人,只要他一抬手,这些人皆会被命火烧成灰烟,魂魄尽毁,不留一丝痕迹。云之墨有这个能耐,却不欲这样做。
    他对谢灵峙露出一笑,笑容冰冷未入眼底,执扇的手微微收紧。
    这些人都要好好感激宁卿,若非那女人启动阵法唤醒了云之墨血液里的上古咒印,他也不会被那咒印冰冻灵魂。如今便是他行动自如可到底还没过百日,真正的束缚尚未解开,他若杀了旁人还好说,十几个行云州人一同死去他们身上的法器信符必会传讯给行云州,到时候引来宁卿,于他不利。
    面对比自己高出一截的云之墨,谢灵峙也毫不退缩,他将云之墨打入恶人一列,只怪奚茴看走了眼,如今亦不会将奚茴推入火坑,更不会让他们俩再有牵扯。
    云之墨道:“这般严肃,会叫我以为断了舌头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轻巧地瞥了阿成一眼,道:“闹成这样,更倒人胃口。”
    应泉将阿成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云之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十几人看在眼里,方才谁也没瞧见他如何动手,如今众人蓄势待发,就怕他再出手伤人。
    云之墨合上折扇,惊得几人剑鸣,他也不在意,用折扇轻轻敲在了应泉的肩上,方才还站得笔挺的男人一瞬瘫到一旁,扶着桌子才勉强没有跪下,更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阿成彻底暴露在云之墨的面前,谢灵峙一手扶住应泉,另一只手拦住了他的去路:“怎么?你还想真杀了他不成?”
    “我是想杀了他,可也架不住你们这般小题大做。”云之墨回眸朝奚茴看去一眼,对方已经放下筷子,没胃口继续吃下去了。
    宁卿是个麻烦,奚茴也是。
    云之墨以为自己出了行云州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如今看来,不用顾着旁人,也得顾着奚茴日后在这群行云州人里该如何自处。
    他曾问过奚茴可愿意与他一起走,少女心中有郁结,不解难消,她身上流着的是行云州的血,自不会轻易与行云州人断开联系,何况眼前之人往年还总往凌风渡跑,云之墨再不待见他,却知他对奚茴感情颇深。
    既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对奚茴眯起双眼,薄唇轻启,无声地说出一句:“我可都是为了你。”
    也不知奚茴看懂了没有。
    云之墨回身,折扇重新展开,他道:“不就是一根舌头,接回去便是。”
    已经割下来的舌头如何能再接回去?不等几人质问他,云之墨便用扇尖朝阿成指去,方才还捂着脖子不让血液堵住呼吸口而身亡的阿成抽搐几番,既然咳出了一滩脓血,再抬头时,原先地上的那根舌头便重新回到了他的嘴里,小半边挂在牙齿外头,打着颤。
    “阿成。”应泉半边身子骨头似化了般软下,见阿成的舌头重新长好,也顾不上自己,连忙唤对方一句。
    阿成尚在惊惧中没彻底回神,被人叫了好几声才知开口,他张了张嘴,沙哑的声音传来,口齿不清地喊一句“师兄”。
    虽不太清楚,可到底是能出声了,这叫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唯有谢灵峙和应泉心中惊骇,如山呼海啸,卷走所有神智,待他们回神屋中已是一片狼藉,云之墨和奚茴都离开了。
    这世间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便是苍穹神明降临也不能定生灵生死,一切生死轮回皆得淌过鬼域轮回泉,世代行云州人的法术符咒里从没有续断之能。
    折枝不能立时再生,断臂不可血肉重合,可方才当着他们的面,云之墨却能轻而易举将阿成的舌头拼了回去,使阿成重新发声,若非满地鲜血尚未凝固方才险况历历在目,谁又敢信这是一个寻常凡人能使出的法术?
    应泉动了动嘴唇,轻声道:“大师兄,那个人……”
    谢灵峙不等应泉说完便率先走出雅室,去找奚茴与云之墨。
    奚茴是跟着云之墨离开雅室的,她又不认得那个叫阿成的人,对方死不死的她也不是很在意。云之墨割对方舌头又再拼回去过程短暂,她才回神对方就走了,奚茴本能地跟了出来拽上他袖子,心里猜测云之墨应是生气了。
    雅室里,他说这都是为了她。
    奚茴以为,割那人舌头是为她不假,拼那人舌头又与她何干?殊不知于云之墨而言,杀人便是杀了,还得忍着救回来才是为她。
    下楼时,云之墨大步走在前头,奚茴跟后面晃了晃他的袖子,颇为卖乖地喊道:“哥哥。”
    前人脚步停下,奚茴紧忙走上他身边,双手抓着他的胳膊就怕他忽而消失,眼睛紧紧地盯着云之墨,这时装得乖巧又懂事,像好欺负的柔弱女子,瓮声瓮气地问:“你生什么气啊?”
    云之墨生什么气?
    他气大事未定,小事也不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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