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一弟子问道:“师兄,一切准备妥当,下水吗?”
    宴时慢吞吞地提起神舟的铁索,稳固地挂在栓船柱上。
    沉重的千斤重链,被他像拽细绳般轻松拉紧。
    做完这一切,他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汗,说:“等等吧,今年的新弟子们快靠岸了,等他们先上来。”
    他年纪不大,却极具威信,毕竟是机关家百年难遇的天才。
    问话的弟子挥了挥手,其他弟子都点了点头,停下手头的工作。
    宴时扭头看向旁边,雕花躺椅上,负责接待新生的孟昱蒙着衣服呼呼大睡。
    宴时摇摇头,从怀里拿出块面饼,一边说道:“别睡了,快来了。”
    孟昱打了个哈欠,一把掀开蒙头的衣服,坐起身来,面朝大海,张开双臂,“新鲜的师妹们,师兄来接你们了。”
    他吸了吸鼻子:“你在吃什么?”
    宴时把嘴里的食物细嚼慢咽吞下之后,才道:“早饭。”
    卯时未到,他就起床出院组装神舟,临走前在斋堂随便买了块面饼,干活时专心致志差点忘了这事,歇下来才发觉肚子有点饿。
    “不是我说,宴宴你也太不讲究了,”孟昱嫌弃地指指点点,“这面饼看着又冷又硬,吃下去得多伤胃。”
    “斋堂师父最近又手抖得厉害,盐多的齁人。”
    “要不是小爷我今天迎新起得太早,一定去糖糖那吃早饭,糖糖蒸的桂花糕,那叫一个软糯香甜可口。”
    他口中的“起得太早”,是指临近巳时还瘫在床上,最后舍友裴淮序实在看不下去了,坐在他床头吹了一刻钟笛子才把他吵醒。
    宴时极有耐心地听完这番高谈阔论,然后将面饼撕了一小半递过去:“吃吗?”
    “谢了。”
    *
    最先靠岸的是一艘华丽巨船。孟昱兴冲冲地迎上去,在看到下来的是个趾高气扬的男人,眼里的兴趣顿时失了一半。
    朱蒙盛气凌人地问:“你就是圣贤院接人的奴仆?”
    孟昱白了他一眼,心想最近几年新弟子的素质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他懒得辩驳,点开飞玉笺,选择花名册:“大家排一下队伍,登记一下了啊。”
    “本公子朱蒙,剩下这些都是来侍奉的。”
    孟昱头也不抬:“圣贤院的规矩,不让带哈。”
    “这我知道,”朱蒙示意,一排排的宝箱被掀开,金银珠串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他自信说道:“本公子平生还没遇到过不能变通的规矩。”
    “那你今天遇到了呗。”
    孟昱本就不多的耐心耗尽。他对流程已经烂熟于心,于是快速在飞玉笺上做好上报,一边念道:“光天化日,贿赂公行,知法犯法……”
    “你什么意思,”被三番五次地蔑视,朱家公子忍不住怒气上涌,竖起食指打断他,“喂,本公子可告诫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十个修士和小厮仗着人多,气势汹汹地涌上前来。
    “第一,小爷我不叫喂,”孟昱终于抬起头,笑道,“第二,酒是个好东西,但得跟朋友喝。”
    得跟他的糖糖,谢知棠喝。
    说话之间,从孟昱腰间飞出一把算盘,“啪”地一声清响,成千上万的算珠散落开来,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紧接着如弹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朱家公子及其小厮们的腹部。
    宴时见怪不怪,只是小心叮嘱道:“别砸到神舟。”
    “小爷知道。”孟昱眉一扬。
    在一声声的哀嚎中,仅凭小小的算珠击出阵阵冲力波,将人群全部向后击飞,在天空中划了百来道线,击飞回千里之外岱山海的对岸。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流畅至极。围观群众既觉大快人心,又暗暗震撼,大饱眼福。
    孟昱扬了扬手中的算盘,在一阵噼里啪啦声后,全部算珠重新归位。
    有一只回来晚的,被孟昱曲着食指敲了敲:“怎么又是你?这么贪玩下次别回来了。”
    经过这一番闹剧,后面的人都自觉规规矩矩地排好队伍,一一登记。
    “数家·极限。”周祉君小声说道,“殿下,圣贤院之人无意钱权,不论身份,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此行怕是要委屈您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秦曜淡淡道,“我说过,人前不可称呼殿下。”
    “是,公子。”
    此行虽有母妃下达的明确目标,但同时若将这些修士能力都收为己用,何愁自己不能继承大统,何愁晟国不能千秋万世?
    秦曜化名“秦翟”,刻意与孟昱攀谈了几句。一行人做了登记,先行乘马车往圣贤院而去。
    孟昱挠挠头:“我怎么觉得刚才那人一直盯着我看?”
    宴时蹙了蹙眉:“他身边的红衣女子和白衣女子不简单。”
    孟昱:“好哇,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在偷看女生,等我回去一定告诉月月。”
    宴时:“……你把面饼吐出来。”
    青泷所在的船只行得慢,临近中午才抵达岸边。她下车时,见孟昱正重重地打了个哈欠,随后清点人数办好手续,陪同最后一班新生坐“马车”回院。
    说是马车,却不是普通的马拉车。而是能容纳数十人的低空飞车,车长约十米,以玄铁铸成,没有轮子,以元炁驱动。
    车内干净整洁,左右临窗两排座位,车前挂有双鱼镜,能够扫描和登记乘客信息。不能随意上下车,到了站点飞车会自停。
    “车前贴着牛和马图案的,是你们低年级学子坐的校车,”最前方,孟昱扫视车内一周,“挂有鹿和鹤图案的,是高年级校车。记住了没?”
    太平城的街道上人声热闹鼎沸嘈杂,来往人群摩肩接踵。飞车缓缓行驶,长桑灼探出头兴奋地四处张望,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高耸入云的楼阁和烟火气息的货摊。
    细细的微风送来膏糖的清甜和初春的柔和。
    她流浪辗转于六国,从未见过如此繁茂的景象。
    衡宁端坐如山,闭目养神。
    只有青泷认真听讲,点点头道:“记住了,低年级的学子只能坐牛坐马。”
    “这位师妹领悟力极高,”孟昱竖起大拇指,坐到她旁边的空座上。见她面容清秀,安安静静地把手放在膝盖上,一时好感度倍增,“师妹打算进哪家学院?”
    青泷摇摇头,老实作答:“我还没想好。”
    有人在进圣贤院之前,就已经受过专业训练。比如衡宁一定选兵家,长桑权会选名家。
    而更多的人没有特定目标,就会在接下来的入学考试中一家家试,通过哪家进哪家。都通不过就只能卷铺盖走人。
    从前,青泷也旁听过湘妃请来的百家讲坛,但她未入任何流派,始终秉一把剑,破万般法,成为秦曜身边最锋利的兵刃。
    “要不要考虑我们数家?”孟昱笑嘻嘻道,“数家以九章为本,合计算推演测量占卜之术,上解天道,下计钱财。”
    他眼珠一转:“女孩子学数理,可以头脑清晰,财源广进,养容美颜,总之好处多多。”
    校车师父连连摇头。
    孟昱这小子胡诌乱编的本事又长进了。
    “听上去好厉害。”青泷认真地问:“什么叫上解天道?”
    捧场的态度似乎让孟昱很是受用,他答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可道是可以认识的规律,我们数家称之为定理,而常道是永恒不变的客观规律,我们数家称之为公理。数家以公理为基,以定理相互论证,能解释天地运行之法则。”
    青泷听得若有所思:“‘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比天地还生得早的就是公理啦!”
    衡宁闭着眼冷笑。
    呆兔子真单纯,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公理定理,依她兵家之法,一个字:杀!
    三个字:杀!杀!杀!
    孟昱则明显乐了,上下打量着青泷:“哇,师妹,我很看好你。”
    上辈子青泷从未被人这样热情夸奖过。她局促不安地眨眨眼睛:“师兄,数家好进吗?”
    她只是想入圣贤院,然后寻回她的问情剑,进哪家都无所谓。
    “不介意的话,可否让师兄感知一下?”
    孟昱闭起眼睛,手放在离青泷额头前一寸的空中。
    青泷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她很快意识到对方要感知的是什么。
    “师妹,”孟昱睁开眼睛,诧异道:“你没有元炁啊。”
    他第一次碰到这样的,连引炁入体都困难,居然想入圣贤院修炼。
    这……这哪家考试也通不过啊。
    要是被教习们知道,说不定还会大怒,当我们圣贤院是什么,什么人也敢来。
    然而师妹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她看着他,眼神清澈地像溪水一样柔缓地流淌。
    青泷说:“是呀。”
    第8章
    孟昱暗暗惋叹。真是可惜。
    接过这么多届新生,这样温静柔和的师妹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看着她,就像看一泓清泉,独自幽幽地在无人的山涧流动。
    乱世之中,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孟昱一时之间竟有些错愕。人们常说从一个人的眼睛能够看到她的过往,可是从师妹的眼中,他却看不出任何东西。
    “所以,是很难吗?”青泷轻轻出声。
    一个毫无元炁之人,是绝对不可能留在圣贤院的。
    只是面对干净如雪原的眼睛,孟昱竟说不出口,他挠挠头道:“数家竞争激烈,是有些困难啦……对了,师妹你不如,你不如去试试农家。”
    农家沅圣于前几年仙逝,如今门下只有糖糖一位弟子。糖糖每年都将入学试练题出得难如登天,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能够闯关成功。
    与其让师妹一家家地和众人竞争,说不定还会被人嘲笑。不如直接让她去参加农家试练,万一师妹能明白过来,嚯,这么困难,直接就放弃入圣贤院的念头了。
    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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