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这是中了毒。
    不久前的混战里,江白砚是他们进攻的主力。
    当时几人被妖鬼环绕,他剑势又快又狠,一直走在最前面——
    是那时候被伤到的吗?
    阎清欢面色煞白,江白砚本人却不在意,轻声笑笑:“无碍。阎公子处理犬妖的伤势就好。”
    “这这这……”
    阎清欢一个头两个大:“刀劳鬼的毒是剧毒,应该快要毒发了!”
    他虽然懂得解毒的办法,但过程十分繁琐,要耗费不少时间。那边的犬妖还等着救命,没法子两头兼顾。
    如果非得二选一,他肯定选择救队友。
    “无事。”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我听说刀劳鬼的毒不必费神去解,只需将伤口处的毒素剜去,便可无恙。”
    阎清欢神情复杂。
    这话说得没错,只要趁刀劳鬼的毒素尚未发作,将伤口上的毒血剔除,就相当于解毒。
    但……
    怎么会有人云淡风轻说出这种话啊!用刀割下血肉,那也太太太疼了吧?!
    没等他再出声,江白砚已拿出一把黑金短匕。
    看架势,居然颇为熟练。
    阎清欢还有些犹豫,猝不及防,听见施黛的声音:“江公子的伤口在后肩,自己看不见——不如我来吧。”
    施黛攥了攥袖口。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否则千钧一发之际,不会用符术破坏阵眼、救下犬妖。
    现在这种两难的情形下,最好的办法,确实是剜去江白砚伤口中的毒素。
    否则犬妖危在旦夕。
    伤口位置在肩头靠后,江白砚的视线无法捕捉,如果让他自己来,指不定会弄得多么血肉模糊。
    至于施云声年纪太小,下手不知轻重;沈流霜的力气又消耗殆尽,连站起来都难。
    施黛没做过这种事情,心下紧张,看向江白砚:“江公子,可以吗?”
    江白砚定定看她须臾,垂了眼,递来那把短匕:“多谢施小姐。”
    于是阎清欢去给犬妖急救包扎,施黛小心翼翼来到江白砚身后。
    他身量高,为了方便她的动作,在墙边坐下。
    白衣被缓缓拉开,露出瘦削肩头,衣襟垂落的窸窣轻响里,施黛看清他肩上的情形。
    江白砚身上有许多伤。
    他儿时是邪修承受痛苦的替傀,长大后四处除妖,留下的伤口深浅不一,愈合成褐色的痂。
    少年宽肩窄腰,肌肉匀亭漂亮,一截颈线如名家水墨中利落的一笔。因肤色冷白,那一道道疤痕被衬得格外显眼,如同白玉之上横陈的蛇。
    “施小姐。”
    江白砚背对着她,看不清神情,语气如常:“请。”
    施黛握紧手里的小刀:“那、那我开始了。”
    出于理性,她主动提出帮江白砚割除剧毒。
    但出于感情……
    做这种事情果然很紧张!
    施黛这辈子怕疼,很难想象,用刀锋刺入血肉中、剜除毒血的感受。
    她也不敢去想。
    刀尖泛着明晃晃的光,她知道江白砚体内的毒不能再拖,咬了咬牙,屏住呼吸。
    小刀刺入那道乌黑的血口,江白砚轻轻一颤。
    “江公子。”
    看不见他的表情,施黛试图安抚:“我会轻一些。”
    “……不必。”
    他竟是笑了下:“施小姐,可以刺深些。”
    施黛旁边,阿狸嘴角抽了抽。
    这疯子!
    施黛的动作略显笨拙,好在力道轻柔,小心不去把他弄得太疼。
    但刀锋没入皮肤,哪能不疼。
    鼻尖隐隐嗅见血腥气,江白砚垂下眼睫,笼出一片暗色。
    混杂着痛楚的血腥味……令他感到愉悦。
    为什么喜欢疼痛?江白砚自己也说不清楚。
    儿时被邪修禁锢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与他相伴的,唯有日复一日、亘久不变的寂静。
    生活好似一潭死水,波澜不惊。死水之中唯一的涟漪,是每当邪修受伤,转嫁于他身上的疼。
    起初他觉得难以忍受,可毫无变化的日子持续久了,这种毫无征兆出现的痛意,竟成为他唯一的乐趣。
    那种感觉……在寂寞的、一成不变的囚笼里,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后来江白砚亲手斩杀邪修,行走于九州四海,调查江家灭门惨案的真相。
    他杀过无数妖,也杀过不少人,渐渐地,愈发不再害怕疼痛,甚至对此生出异样的期许——
    每一次疼到极致,都令他从心底生出快意,难以言喻。
    他期待杀戮,也期待鲜血淋漓。
    此时此刻,施黛手持小刀,刺破他肩头的伤口。
    她动作很轻,像猫爪在挠痒痒,让江白砚莫名觉得好笑。
    伤口在他身上,疼的是他,施黛这样紧张做什么?
    “我开始剜了啊。”
    施黛尾音发颤,努力控制右手的力道,用刀尖剔开一块乌黑的、浸着毒的肉:“要是太疼,你告诉我。”
    江白砚:“嗯。”
    还不够。
    她可以再深些。
    瞧见他侧颈的青筋,施黛试探性小声:“你想和我说说话吗?听说特别疼的时候,说话转移注意力,可以不那么难受。”
    江白砚实乃狠人。
    从头到尾,她居然连一声闷哼都没听见。
    哪有人这么能忍的?他的伤口鲜血淋漓,连她这个外人看了,都觉得幻痛难忍。
    江白砚低低回应:“施小姐想说什么?”
    “这次多亏江公子,我们才能这么快进入别庄。”
    施黛道:“但是……以后不用任何事都一个人去扛。我们是队友,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要一起行动、一起承受的。”
    刀锋刮过他伤口的污血,剔去又一块发黑的皮肉。
    疼痛如印刻于骨髓之中的小蛇,逐渐收紧,啃噬血肉。江白砚脊背轻颤,嘴角却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能否再疼一些?
    “还有……待我们回施府,一定好好犒劳江公子。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施黛只当他太疼,语气更加轻柔,像在哄:“长安城有很多好吃的。城北的烤鸭、东市的古楼子、各式各样的点心……你若喜欢,我都能带你去吃。”
    很奇怪。
    往日疼得狠了,江白砚只觉心中空茫,像是难以填补的无底洞。今夜听见她的声音,好似石上清泉潺潺淌过耳边,竟让他安定稍许。
    江白砚想不出原因。
    正困惑着,后肩的刺痛猛然加剧——
    施黛用了点力,一鼓作气,将那块被剧毒染黑的血肉全部挖出。
    带来过电般的战栗。
    眼尾倏然漫开薄红,江白砚咬紧下唇,品尝到一缕属于自己的血气。
    还没来得及回神,一块锦帕覆上血口,隔着软绵绵的布料,施黛开始为他擦拭血迹。
    ……要命。总算结束了。
    掌心全是冷汗,施黛如释重负。
    她明明是动手的那个,却从头到尾紧张得很,万幸保持着冷静,没手腕一抖,让江白砚伤得更厉害。
    江白砚没有挣扎躲闪,一动不动,任由她继续动作。
    猩红血珠从伤口滚落,浸湿她指尖。
    是滚烫的温度。
    将鲜血擦了个七七八八,施黛拿出药膏,嘴里没停下叭叭,变着花样安慰他:“好了好了,接下来给你擦药,不会像之前那么疼。你忍一忍,很快就结束。”
    喉结滚动一下,江白砚不知何时声音变得沙哑:“好。”
    药膏冰凉,在施黛温热的指尖化开,冰雪消融般,悄然落在他后肩。
    因彼此距离极近,除了血腥味,江白砚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丝丝缕缕,缭绕在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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