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现在,苏婉禾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忽略,在听到裴珣这句话时,一双水润的杏眸微微抬起,看向裴珣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果然都知道,他果然并不是不在意。
    裴珣是未来的储君,苏婉禾忽视了上位者的明察秋毫,也忽视了未来储君的不容欺与。
    之前那段时日,她早该看明白的。
    苏婉禾深吸一口气,理性使然,她知道自己还有一月,只要过了那一月,与郑翊成婚,她与裴珣便再无瓜葛,她将是臣妻,裴珣便是再糊涂,也不会失了帝王的体统。
    “殿下想要什么,只要是臣女力所能及的,定然会满足殿下的要求。”这是苏婉禾欠他的,即使现在不还,将来也逃脱不开。
    可是他要的,她未必给得起。
    裴珣半倚在紫檀木琉璃榻上,知道自己点醒了苏婉禾,她心中打着什么算盘,裴珣早就知道,莫非不过是日后靠她那外放的夫君,将来能入驻中枢,庇佑侯府。
    明明眼下就有一条更好的路,她偏偏不选。
    “苏娘子觉得孤还缺什么?”裴珣势必要好好敲打她一番,总以为自己能够侥幸。
    男人的反问让苏婉禾心中一惊,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原来她之前的预感都不是假象,裴珣果然还是要她。
    他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前面已经提点过她,他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怪只怪苏婉禾不小心招惹到了他。
    他们之间本就有悖伦理,裴珣可以不顾,苏婉禾却不能,她的身份决定她走的每一步都要在自己的考量中,否则不仅是她,就是整个侯府也会受到牵连,何况苏恪尚未承袭爵位。
    “殿下几次相助,臣女自知无以为报,若日后殿下有用得着臣女的地方,尽管告知臣女,永成侯府定会鞠躬尽瘁。”苏婉禾心知自己手中没有什么筹码,然而裴珣已经指明,她无法再装糊涂。
    苏婉禾抿了抿唇,眸色微蹙,似乎是做了极大的决定才开口:“只是......”
    她沉吟片刻:“若殿下想要别的,臣女恐怕给不了,要让殿下失望了。”
    裴珣睨着苏婉禾,眼底带笑,却让人察觉不到一丝温度,他将视线落在手中的白玉扳指上,冷笑一声:“苏娘子就这样肯定自己赌的就是对的,郑家公子尚未归京,他那个母亲就急不可耐想要为他纳娘家人为妾,苏娘子果真愿屈居同一屋檐下?”
    裴珣挑了挑眉,苏婉禾面上闪过一丝愕然,很快就恢复镇定,裴珣定然是听到郑夫人与自己的对话了,本是家宅内事,这样暴露在人前,苏婉禾心中涌出一分哀戚,还是直接否定:“郑公子不会纳妾,那只是他母亲的意愿。”
    “苏娘子还真是与郑公子情真意切,尚未过门就为他正名,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让你失望。”裴珣不为所动,看着苏婉禾避开的距离心中一阵烦躁,明明是她招惹了自己,如今让他放手的也是她。
    裴珣以手抵额,只是一瞬,神色便恢复如常:“那孤就拭目以待了,不过,若是郑公子知道苏娘子与孤在船上的事,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孤很想知道。”
    苏婉禾闻言眸色一变,当初的纠葛确实是自己主动在先的,可那都是中了药之后的举动,她当时失去了意识,才不小心招惹了裴珣。
    郑翊端正且自持,是个真正的君子,若他知道了真相,也能谅解她的苦衷。至于郑夫人,苏婉禾并没有什么把握,她原就不喜苏婉禾,之后只会想尽办法磨搓她。
    苏婉禾抬眸看向裴珣,男人气质出尘,一双狭长的眸子淡淡,好似一个旁观者,一手搭在扳指上,不以为然,如同看戏一般。苏婉禾闭了闭眼,像是破釜沉舟一般,心口却释然起来:“殿下,臣女知道您不会。”
    “此话怎讲?”裴珣盯着苏婉禾,挑了挑眉。
    “殿下若真想做,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日,您是百姓心中的未来天子,也是如清风朗月的君子,您不会。”苏婉禾直直看向裴珣,目光澄澈,没有丝毫的迟疑,只是手中绞着帕子,刚刚因雨半湿的衣衫让她已经感觉不到寒冷。
    她曾经最害怕对上裴珣的视线,因为那道视线里还有她不愿细想的东西,如今直面,反而心中更加轻松。
    “你走吧。”男人过了许久,沉沉的声音响起,终于让苏婉禾拉紧的一根弦松开,她手心染上了薄汗,也许她让这位储君心中不悦了,可他是裴珣啊,纵使有小娘子故意投到他的怀里,也会将人拉开的人,又怎么会将画舫上那般令女子不堪的事情说给旁人听。
    对于这点,苏婉禾是放心的。
    “臣女谢过殿下。”
    苏婉禾见男人没有回应,还是朝着裴珣福了福身子,过了今日,他们便可以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前行,苏婉禾对裴珣,心中是感激的。
    她径直下了马车,外面的雨并未停,反而态势更大,路边有一从竹林被吹得歪歪斜斜,就连不远处的旌旗也因来不及收进去被雨水浸湿,如今稀稀落落的。苏婉禾撑着手看着天空,阴霾的雨雾好似在昭示着冬季即将到来。
    她走了几步,雨水差点将她的衣裙浸湿,正在这时,不远处从马车边跑过来一位侍从,将手中的雨伞递给了她。
    是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马车泠泠的声音落在雨里,已经被掩盖,苏婉禾撑着伞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直至消失不见,她转过身,与之背道而驰。
    这般天气,上书房并未因此而早早下学,给众皇子教习的崔太傅是个极其严厉的老头,学识渊博,奖罚分明,他出身桐城学派,底下的弟子成千上百,不少科举入仕,眼下朝堂上的官员,不少人也都曾受过他的教诲。
    更有渊源的是,他和徐太傅出自同门。
    苏婉禾回到府上,映月已经准备好沐浴的东西,替她脱了身上的襦裙:“娘子今日幸好有贵人送伞,否则定要完全淋湿了,这秋冬之交的风寒,最是难愈,我已经吩咐厨房做了姜汤,等小公子回来一起喝,夜间发发汗便好了。”
    映月把未染湿的小衣放在架子上,吩咐一旁的侍女拿去洗净,转身走过来的时候不慎碰到了放在角落里的雨伞。
    那宝蓝色的伞面绘着如意纹,上面还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一看便是出自男子笔下,且那伞柄下坠着龙纹玉佩,天下之人,又有几人能够用这般图案。
    映月不知道那贵人是谁,但也不敢自作主张,看着浸在浴桶中已经闭上眼睛的苏婉禾,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娘子,这伞您看,是给您收着?”
    苏婉禾睁眼,眸色一顿,好看的眉角有着丝丝缕缕的忧愁,不过转瞬即逝,她看向映月手中的伞,想到马车上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好在他已经放手了:“且先晾干,将来还要送还给它的主人。”
    她抄书尚未完成,总还是需要碰面的,到时她再将伞一起还给他,这是最好不过的。
    苏婉禾她不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很多时候,旁人或许有很多种选择,她却不多。
    臣妻与储君,终究需要保持距离,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平,男子做错事,等日后上了朝堂或上了战场立功,众人很快就会忘记。
    到头来,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人。
    女子却不能随意出格,否则便要跌下万丈深渊,即使用一百种功去抵一个过错,多年以后,市井还是会将那曾经的失足认定为女子的德行不正。
    苏婉禾因今日的事到底心情舒然了些,等到苏恪回府,便吩咐人带他换了外衫,这事情一般都是苏婉禾派到苏恪身边的侍女做的,谁曾想,正在她拿起姜汤的时候,听到一声极为震惊的叫声。
    似乎是从苏恪的房中传过来的,苏婉禾放下碗赶紧跟了过去,待到推开房门,看到眼前的一切,苏婉禾差点晕了过去。
    那侍女用手捂着嘴,眼中噙着泪,苏恪缩在床头,手臂上、腰上、小腿处的伤痕却有些触目惊心,苏婉禾心中一痛,走过去差点软了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小小的身子,伤痕遍布,手臂和小腿上的淤青是新的,但等她掀开苏恪的里衣时,看到苏恪的胸膛和腰侧,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那些伤疤恐怕早就已经落了上去。
    第17章
    苏婉禾先前一直疑心上书房有人为难苏恪,她也曾试探问过,苏恪是个诚实的孩子,平日里从不说谎话,她才会放下心中的疑虑。
    如今看着他身上的伤痕,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苏婉禾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泪,声音几乎颤抖:“恪儿,告诉阿姐,这些都是谁做的?”
    苏恪蜷缩在床头,神色木然,小小的一团,几乎只占了床榻的一角,苏婉禾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头,被苏恪避开了。
    他抱着身子抖了抖,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失神的模样让身边的人都忍不住捂了嘴。
    “云枝,先去叫大夫。”苏婉禾转过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看着窗外细密的雨水,不禁悲从中来,心口像是被揪住一般,让人喘息不得。
    映月守在一旁,十分担忧,当然更多的还是心疼,她自小便养在侯府中,和娘子一起长大,眼看着苏恪从一个弱小的婴孩到了如今六岁。
    他身子不好,自府中侯爷过世,苏婉禾没少忧心,却还是遭了旁人的算计,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狠下心对一个六岁的孩童下得去毒手。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匆匆赶来。
    云枝在一旁连忙将人请进来,看向苏婉禾时带着歉疚:“娘子,府中的秦大夫因家中有事,今日已经回了老家,我到外面请大夫耽误了些时间。”
    苏婉禾这个时候自然顾不上这些小事,她敛了敛神色:“无碍,大夫请随我来。”
    一番诊治后,大夫的面色算得上凝重,待收起诊箱,将苏恪落在外面的伤势用被子轻轻盖住了,看到一旁的苏婉禾神色忧虑,半晌后还是郑重其事道:“苏娘子请随我来。”
    苏婉禾看着已经躺下的苏恪,给云枝和映月使了眼色,便跟着到了珠帘外:“大夫,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我阿弟的伤势可是很严重?”
    那大夫瞧着面前的姑娘,心中想到的是自家中的女儿,她们的年纪差不多大,家中的女儿尚待字闺中,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眼前的姑娘年纪轻轻便要亲自处理府中的庶务了。
    且还是这般棘手的事情。永成侯是个好人,可惜到底还是不长命。
    大夫思忖片刻,惋惜地开了口:“苏娘子,小公子的伤势想必已经很久了,手臂上、小腿上算是近日才落下,我开几服药,公子吃了便也好了。只是......公子胸口和腰侧的伤,日积月累,险些伤了肺腑,需要在府中静养一段时日,否则日后落了病根,便得不偿失了。”
    苏婉禾没成想苏恪的伤势这样严重,宫中的主子们到底出身显赫,竟然对一个孩子痛下毒手。
    “那大夫,我阿弟的伤势会影响他的咳疾吗?”苏婉禾对大夫道谢,却也想到苏恪原先的病情。
    大夫刚刚在诊断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不会,只要小公子这几日好好修养便可,唯独让老夫为难的是,公子的咳疾,那是娘胎里带来的,想要痊愈恐是不易,苏娘子要做好准备。”
    苏婉禾对苏恪的咳疾忧心已久,如今被大夫告知,就像是直接被宣判,再无转圜的可能,然而苏恪才六岁,这样的结果对他到底是不公平的。
    “老夫还是想多嘴问一句,不知小公子究竟是怎样伤的?”这样重的伤势,只是一个孩童,懵懂无知,像是被人故意弄上去的。
    苏婉禾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打算遮掩过去:“恪儿他不小心摔到了台阶上。”
    这是皇宫里的秘闻,不能让旁的人知道,纵然理亏的不是侯府,苏婉禾却不得不考量。
    皇家最重体面,不会允许不利他们的言论在市井相传,更何况,苏婉禾眼下并没有查明,还不能打草惊蛇。
    大夫走后,苏婉禾又回到了苏恪的房中,因身体上的疼痛,他睡得并不安心,小拳头紧紧握着,就连眉头也是皱着的。
    经过这番,苏恪的面色苍白了不少,嘴唇也带着淡淡的血痕,大概是上药的时候忍不住自己咬的,这看得人心中狠狠一抽,愧疚、自责、悔恨都涌上苏婉禾的心头。
    长姐如母,侯府中两人相依为命,她只剩下苏恪了。尽管宫中那些人是皇天贵胄,有的事情并非需要一忍再忍,否则日后便会更难,苏婉禾深知这般道理。
    这几日,苏婉禾遣人到宫中上书房给苏恪告了假,另一面则差人打听了苏恪在当中的遭遇。先前的刘公公是个墙头草,一听苏恪没有来,心中顿时就慌了,苏婉禾几次向他递信,都被告知婉拒,今日终于得了机会,刘公公随旁人出宫采买。
    苏婉禾带着人等在茶楼,传递消息的人说刘公公每次出宫的落脚点便在此处,等了一刻钟,忽而听到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店小二紧接着就迎了过去:“这位公公,楼上有故人,已经等了你许久了。”
    刘公公不明所以,不记得自己在宫外还有什么故人,忽的抬头,看见楼上的姑娘将头上的斗笠拉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刘公公神色一滞,赶紧要出去,被身旁涌过来的两个侍卫拦住了去路:“刘公公,总要赏小女子一个面子。”
    苏婉禾只能私下调查此事,刘公公见再无退路,最后还是认了载。
    上书房适龄的皇子共有三人,储贵嫔的儿子,十四皇子,刘美人的儿子,十六皇子,另外便是赵贵人之子,十三皇子,除此之外,便是被圣上特意恩准的朝臣嫡子,如姜丞相嫡次子,兵部尚书之子。
    “苏娘子可是找错了人,苏公子在上书房中读书,宫中待所有人一视同仁,怎么会怠慢苏公子。”刘公公入宫不算早,只是耳濡目染仿佛掐着嗓子在陈述事实,没有半分的羞愧。
    当初为了照顾苏恪,侯府向他打点了不少银钱,这趋炎附势的小人,拿钱的时候恭敬无比,如今仿佛过河拆桥的小人,丑???恶的嘴脸,令人生厌。
    苏婉禾坐着,对他的话没有半分信服,宫中的侍从,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颠倒黑白的事情也做了不少。
    她示意云枝,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放在刘公公的面前,他面色不改,直到云枝打开包袱,眼睛都亮了,说是饿狼看见食物也不为过,这般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就连云枝心中也生出了一阵厌恶,苏婉禾不想和他说废话:“不知道,这些呢,够不够公公帮我。”
    刘公公贪婪的眼神从黄金移向苏婉禾,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当然,苏娘子为人坦诚,奴才也就不绕弯子了,苏公子前段时日与十三皇子起了冲突,至于原因,奴才就不知道了。”
    “十三皇子,他的母亲,可是宿州刺史之女赵贵人。”苏婉禾隐约听过这样一个人,却不甚了解。
    “正是,苏娘子还是听奴才一声劝,这赵贵人不是您惹得起的,宿州为咽喉之地,掌握不少兵力,这赵贵人又深得圣心,苏公子的事能忍则忍,否则连累的便是整个侯府。”刘公公难得说一句人话,不过也是在看到黄金之后。
    苏婉禾并未搭话,刘公公整个视线都黏在了包袱上:“既如此,刘公公拿着东西就走吧。”
    “那自然是好的,只是日后若宫中查到此事,娘子莫要供出奴才才好。”刘公公将桌上的包袱放在怀中,生怕丢了去。
    “刘公公还真是打得一手的如意算盘。”苏婉禾勾了勾唇,明明是在笑,却看不出喜怒,让人陡然生出一阵凉意。
    待人已经离开,映月从阁楼走了上来,恭顺站在苏婉禾的面前:“娘子,事情已经做好了,刘公公绝对看不出来是何人指使,都是些不小心混进城中的流民,奴婢故意让人散播了消息,听说有银子拿,那几个流民眼下怕是已经开始行事了。”
    “那就好,恪儿的苦也不能白吃。”一个奴才可能无法决定什么事情,可苏恪与十三皇子的矛盾,却是一开始便有的,如果他早点告知苏婉禾,苏恪的伤也不会积累到如今,险些丧了命。
    大理寺突然被击鼓鸣冤,楚行简看着牢房里狠厉的男人,不耐烦道:“这些小事,让李少卿去就好,何必来烦我。”
    蜀地之事,牵连甚广,随着李寄之死,他们顺着线索还找到了京中其他几个官员中饱私囊的证据,此事本不用裴珣亲自过来,楚行简默默看着男人审讯着犯人,有些疑惑。
    男人是从未见过的狠厉,一身墨色衣袍,坐在高位上,睥睨着那几个贪官求饶,面无表情,如同看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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