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茗立刻抬起头和肩膀,用这样别扭的姿势护着女病人,不让她再有起身的机会:“古医仙人美心善, 医馆的医仙们都想方设法治好每一位病人。”
    “真治不好再死也来得及,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细细说来, 奴会转告医仙们。”
    女病人根本不信:“白费这力气做什么?飞来医馆的医仙很闲吗?他们是要攒什么功德吗?到现在都没向我收钱,谁知道按的什么心?”
    崔茗曾经是穷巷里赤脚走路的小女孩,早知道他们说话靠吼, 沟通要骂或者打,早看透了女病人的挣扎:“你既然不愿意又何必上山?”
    “赌鬼丈夫把我卖了一百铜钱, 然后被人收拾干净送上山来,说是我病得奇特……哈哈哈……病得奇特……哈哈哈……”女病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哦,对了,如果不是我病得奇特,都没人要知道吗?”女病人说完,怔怔地望着带花纹、自动有亮光的天花板,眯着眼睛又瞪大了看。
    “你的双臂到底怎么了?撞的?摔的?”崔茗小时候见过的伤很多,因为实在太穷,巷子里的人常常因为一点小事起争执,动辙打得头破血流。
    女病人想举起双臂,又是徒劳:“那个医工说……脱什么什么臼,按上了又脱了,一直按上一直脱……”
    “起初疼得厉害,可是疼也是要挑水洗衣做饭的……慢慢的就不疼了……但是这两条胳膊碰不得,一碰就脱……起初能按上,后来一天要按很多次,医工钱都付不起……”
    古灵一路快走拿了镇定剂来时,就看到女病人和半趴着的崔茗说话,内容完全超纲,只听懂了“一天”,因为金老编的教材里有吃药的医属“一天几次”的“一天。”
    “飞来医馆不一样,如果你觉得苦,在这里就会知道甜了,古医仙会治好你的肩膀,没过过好日子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崔茗隐约看到了早已病逝的阿娘,也是这样苦熬每一日。
    “般若寺的护法说,我上辈子是个屠户杀生太多,这辈子要受尽苦楚才能脱罪……”女病人满眼都是绝望。
    崔茗难得狠狠地啐了一口:“我不信。”
    女病人呆了呆:“你怎么可以?”
    崔茗一个冷眼:“想法设法治病救人的医仙们都在这里,凭什么信他们?张口闭口就是香油钱,没效时就说心诚则灵……”阿娘就是这样小病拖成大病,最后病死了。
    女病人更呆了:“医仙们不收钱?”
    崔茗浅浅笑:“你有吗?”
    女病人显出些许不好意思:“般若寺的悲田坊都不收我。”
    古灵把镇定剂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看向崔茗:“过会儿再打?”
    崔茗又把自己撑起来一些:“听古医仙的。”
    “是,”女病人点头,眼神里多了一些不忍,“你这样怪累的,起得来吗?”
    崔茗拿自己当人形束缚带的时候没觉得,忽然被问才发现,双臂已经撑得有些发抖,起身后好好地活动了一下,但眼神始终盯着女病人。
    女病人想伸手发誓,却连胳膊都动不了,只是闭上眼睛。
    但崔茗和古灵在她闭眼的一瞬间,都感受到了太多的无奈和绝望。
    不过,好在女病人说话算话,也可能因为实在没力气,崔茗放开以后,没有再动其他念头。
    三人到了放射科拍x片,出片要等一小时,所以三人在候诊大厅待着。
    女病人被飞来医馆的一切再三震惊,感觉脑袋里都是空的,怔怔得望着大幅的玻璃窗。
    温暖的阳光透过候诊大厅干净的玻璃透进来,照在崔茗和古灵的身上。
    女病人望着周身像罩了光晕般的两人,尤其是女医生古灵,沉静又美丽,眼神带着真诚的关心,没有半点嫌弃。
    般若寺的金身塑像也是这样闪闪发光,眼神满是怜悯,收了自己半辈子省吃俭用的所有钱,没消过什么灾,反而得了许多骂名。
    想着想着,女病人潸然泪下,轻声地说起自己的过往。
    女病人姓王,行七,人称王七娘,家里穷,虽然行七,但没有一位活着的兄弟姐妹,包括阿耶和阿娘,孤零零一个人。
    丈夫是个烂赌鬼,赢了钱去不了平康坊和胡姬酒肆,却会去那些暗巷找女子。
    按大郢律,王七娘可以和离,但因为她五年前去般若寺问吉凶,寺中负责接待的僧人说她上一世杀孽太重,这一世就要受尽苦楚,命中注定无儿无女,孤独终生。
    王一娘天生性子烈,大喊不服,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话。
    一句话就把自己给钉死了,不,其实是生不如死。
    王七娘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日寺中祈福的人特别多,僧人说完,自己就被指指点点,无数闲言碎语像恼人的蚊蝇挥之不去,一直纠缠到现在。
    不让丈夫赌钱被打,被说是赎罪还债;流产了,说是报应;就连平日的左邻右舍都躲着自己……于是,每天像孤魂野鬼一样操持家务,累晕饿晕都没人理。
    在什么地方倒下,又在原地醒来,回到家很久不见的赌鬼丈夫还是要钱,王七娘绝望了,就豁出去和他大干一架。
    可她虽然高却瘦,日常有一顿没一顿,本就清瘦无力,哪里是丈夫的对手,只是推搡拖拽的时候,只觉得肩膀疼,两条胳膊就不能动了。
    刚好,附近住着一位名声很臭的医工,动了恻隐之心,替她接回肩膀,嘱咐要好好休养。
    可是每日挑水、劈柴、生火、做饭、洗衣打扫……家事一件都不能停,她一日都没休息过,更不要说买些中药回来熬……
    最后就变成这样,什么都做不了,在破屋里自生自灭,直到赌红了眼的丈夫把自己卖上山治病,是的,卖了自己的钱又去了赌庄。
    崔茗听得双眼通红,古灵听完翻译很不是滋味儿。
    很快,x光片结果出来了,结合古灵的查体,确诊为双肩关节习惯性脱臼。
    喊着不治、满眼绝望的王七娘,看着古灵医生手里的报告单,眼底还存着最后一线希望,这里到处都这么亮、到处都温暖,是她这几年待过的最舒服的地方了。
    古灵一抿嘴唇,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问骨科主任:“田主任,双肩关节习惯性脱臼,尽快手术,贫血貌明显的女病人收在哪里?”
    “小古啊,你等一下,我来问问。”
    按王七娘现在的身体状况,需要补充营养,养胖一些才能手术,不然伤口恢复得很慢,还容易有更多的并发症。
    古灵打电话咨询的时候,崔茗已经拿来了住院单和病人档案登记表格,对照着上面的项目,逐一询问王七娘。
    当听到王七娘回答今年二十九岁的时候,崔茗和古灵又不自觉地看了她一眼,看起来快四十岁了。
    不,医院里大把四十岁及以上的青年医生,比王七娘看起来年轻得多。
    很快,古灵收到回复,把王七娘收到门诊三楼的临时病房,每天骨科都去查房。
    三人一行又去了三楼,打开临时病房的门,古灵和崔茗一起帮王七娘把衣服都脱了,崔茗又替她做了个人卫生清洁工作,才换上干净的病号服。
    在此期间,王七娘的肩关节又脱臼了三次。
    等王七娘局促不安地靠坐在床头时,再次被古灵双肩关节复位成功,又绑上了护具,这样温暖踏实又不担心的感觉,非常陌生而令她惊慌。
    崔茗安慰着:“你放心,门诊结束就来陪你,营养科送来的晚食,我会喂你吃完。”
    王七娘受宠若惊,差点从床上弹起来,不敢想,根本不敢想,语无伦次地回答:“不能……不敢劳烦你……真的……这里真的太好了……”
    古灵望着王七娘,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嘱咐了王七娘许多注意事项以后,才把崔茗提前写好的病人基本情况带回病房。
    边走边想,太子下山这么久,般若寺的那些人有没有一网打净,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第133章 仙人法器
    与此同时, 国都城永乐宫刑部、户部、礼部和兵部官员,都在“焕然一新”的太子殿下的施压下,高效工作着。
    好不容易在大小般若寺盘库结束的户部全体官员, 看着禁军给大小库房贴上封条, 再看着没日没夜赶出来的、装了十几箱笼赶出来的帐册, 眼泪都快出来了。
    能活着熬到盘点结束,全靠大家伙儿命硬,当然,仍然要感谢太子。
    太子命人送来整整一箱“飞来医馆的笔”, 既不用磨墨、又不用抻纸,随写快干不沾手,随手翻页,清晰整齐。
    不仅如此, 还送来了“飞来医馆式的高脚桌椅”,专给文书使用, 不再趿坐,坐得端正写得迅速,双管齐下,比以前快了好几倍。
    官员们满脸喜悦的后面都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思, 盘点现场有“天眼”似的摄像头,又有内侍官明镜派来的内侍辅助,不论想动什么样的念头, 都要思量再三。
    而人就是这样,在堆成山的工作量面前,想到“歪脑筋”的成本远高于收获, 再加上左右监督,衡量之后就只剩赶紧把事情做完这一件正事, 出去以后再想法子。
    于是,成就了大郢罕见的盘点效率。
    禁军们将盘库帐目放进箱笼,同样贴上封条,运下山去。
    户部官员们顺着延绵的石阶下山,在上自家马车以前,禁军头领忽然出声:“太子殿下有令,户部官员下山后立刻进宫。”
    官员们只觉得眼前一黑,被关在这里、完全隔绝消息,让他们丢了多少通风报信的好机会;觉得完成盘点以后,会有不少时机传递消息。
    怎么也没想到,还没上马车,就听到了进宫的消息。
    户部尚书和侍郎远远互看一眼,太子有令哪敢不从?官员们陆续进马车,长长的马车队到达山脚下,又继续进城。
    ……
    相比起户部,刑部官员是不一样的忙碌,因为国都城的大理寺狱和御史台狱都塞满了,在太子的批示下还在丽景门内设了临时狱,一样塞得满满当当。
    囚犯们虽然伙食粗鄙,但一样要吃喝拉撒睡,由此而来的问题数不胜数。
    偏偏太子殿下限一个月内全部审完,上到刑部官员,下到每个狱中的狱丞和狱吏们,个个脑瓜子嗡嗡的,疯了吧?
    一个月啊,每天在国都城跑马举证都举不完的!
    就在刑部上下两眼发直的时候,太子命人送来了“飞来医馆的机仙们”以及各种机器。
    大郢断案无非是人证和物证,按惯例需要苦主请文书先生写状书,递到京兆府,收下状书以后,京兆府内派武侯搜寻并核对人证、物证……然后递交顺序升堂等等。
    一桩人证物证俱在的案子,也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流程才能定案,这还算是快的。
    可是,当“飞来医馆的机器”和机仙们出现时,情况就截然不同。
    一块大幕挂起,机器打开,魏璋最先带下山放在国都城各处的“隐藏手机”拍摄的图像,就在大幕上播出,人证、物证、时间、地点……完美重现。
    于是,哪位官员与哪个般若寺的护法、在何处何时、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交易,清楚明白,只要按着图像寻找就能定罪。
    往往一段视频可能牵扯出几位护法和几位官员,狱中各级官员见了先是震惊至极,都需要不少时间才能缓过来,当然内侍在旁监督,时间也短了不少。
    做好绞尽脑汁破案的刑部官员们都傻了,这根本不用动脑子了,派人抓捕就行,哦,不对,官员们都在太极殿暂时动不得,但是僧人和护法们都已经抓回来了。
    那岂不是点一下人头就完事了?
    于是,审问就成了,狱吏把僧人带到大幕前,看一段视频,然后说:“人证物证俱在,认不认?认就签字画押。”
    僧人们都是倍受震撼,有晕倒的,有受惊过度的,也有乖乖签字画押的……浮世众生相,僧人也不例外。
    这法子可太好了,大家都省事了,唯一叫苦的就是做记录的刀笔吏,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右手,再看一眼远处清晰可见的飞来峰顶飞来医馆。
    如果这右手写废了,不知能不能上医馆请医仙们瞧一眼?
    对了,听说之前有截肢的病患从飞来医馆回来后,都按上了“义肢”,可以做许多事情,不知能不能给自己多装一条胳膊来写文书?
    可惜,重压之下,做白日梦都是奢望,念头一闪,刀笔吏又投入到文山书海里。
    很快,三个地方也都收到了太子命人送来的纸笔、以及配套的桌椅,人微言轻的刀笔吏们顿时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
    刀笔吏们立刻开启轮班制,每人十份口供,做完换人……开启日夜不停模式。
    大郢国都城文武百官组成的国家机器,在老而弥坚的润和帝、焕然新生的太子“上阵父子兵”的威压之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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