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说:“别着急,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比我更急,看谁能坐得住了。”
    驸马栾深在燕京城里,行事手段就像一把钝刀子割肉,再迟一些,栾深就快割干净了。
    谢慈如今还在扬州,远距燕京千里,反正急的人肯定不是她。
    扬州剩下的唯一烦心事在空蝉山上。
    也是唯一令谢慈心里不安的牵挂。
    回到别院,那张贵妃榻被拆的一点渣渣也不剩,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谢慈去了书房,芙蕖一反常态没有跟着。
    她不管谢慈在书房里捣鼓什么,她换了一身黑色的斗篷,趁着谢慈无暇理她,偷偷从后门溜了。
    谢慈根本猜不到她去哪儿了,即使现在反应过来,出门也追之不急。
    芙蕖在街头翻身上马,一路往空禅寺的方向去。
    别院中,的确如芙蕖所料,几乎是在芙蕖离开府门的第一时间,谢慈在书房中就收到了消息。
    确实晚了。
    谢慈知道此时再追出去,必然已抓不到她的痕迹了。
    索性他也没动,直说了一句,随她吧。
    这一夜,十几封信从别院发出,分别走不同的路,终点都是燕京城。
    芙蕖出门一走两个时辰不见人影,再回来的时候,马背上驮了一个土色的麻袋,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知分明,里面藏着人呢。
    谢慈刚好忙完自己的事,正怀疑她大半夜上哪偷人去了。
    芙蕖把麻袋抱回房中,解开绳子的扎口,露出脸来,赫然是断尘。
    谢慈靠特意赶回来,靠在门边看了一眼,当即眼前发懵。
    他看了看芙蕖,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断尘,最后又将目光挪回到芙蕖脸上。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能听得出,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芙蕖压着心里的忐忑,说:“空禅寺里太危险了,我请大师挪个安全的地方。”
    谢慈:“请?”
    芙蕖说:“是我恭恭敬敬请来的。”她踢了一脚土色的麻袋说:“这只是为掩人耳目,不得已而为之。”
    谢慈对她道:“我是年纪大了,但不是傻了。”
    芙蕖笑了笑:“你年纪不大。”
    谢慈略一低下巴,眼睛里的压迫就泄出来了。
    那一瞬间,芙蕖心里甚至在想,掳来他的母亲与私藏鼓瑟令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会更令他生怒。
    恰在此时,断尘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
    芙蕖只在门外熏了分量很少的迷香。
    断尘醒来时,除了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倒没觉出其他的不适。她安静的坐起来,捏着太阳穴,打量四周的处境,然后看见了正微妙对峙的谢慈和芙蕖。
    断尘是个很安静的人,他们住在空禅寺中整三个月,断尘除了平日里诵经,很少说别的话,但她的嗓音非常柔美,岁月能没能将其磨得粗粝,芙蕖甚至可以想象,年轻时候的谢夫人,一身扶风弱柳的气质,和娓娓道来的吴侬软语是何等角色。
    一定比谢慈的模样还要好看。
    断尘手在身边,摸到了腕上佛珠。
    芙蕖还贴心的将她的随身物件都带上了。
    断尘持了佛珠在我手里,拨弄了一下,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然后直视着谢慈:“施主何故一身戾气?”
    谢慈:“……”
    劫她的人是芙蕖,断尘睁眼不仅一句怪罪也没有,反倒指摘起他来了。
    芙蕖比谢慈更要意外。
    断尘起身时仍觉得双腿发软无力。
    芙蕖急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断尘没有将她挥开,而是侧身行了一礼,浅声道:“女施主受累了。”
    芙蕖当下便觉好似有免死金牌傍身了一般,腰身都挺直了。
    谢慈则在这张金牌下,被压得抬不起头,他跨进了门槛,似乎每一句一字都在斟酌,缓缓开口:“空禅寺近日有了些麻烦,是我私做主张,请您出世避险,还望大师勿怪罪。”
    芙蕖听着,忽然很觉得不是滋味,站在一侧说道:“大师敬重佛祖,在于心诚,不在于身在何处。空禅寺毁了一半,重修需要时日,承蒙大师不嫌弃,谢先生可于后院中设一佛堂,请大师暂居此地修行。可好?”
    所谓佛堂还是没影儿的事。
    但倘若谢慈有心,也就一夜之间的事情。
    断尘似乎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她的一双眼睛,已经很难看出喜怒悲哀了,当真修成了古井无波的死水,任凭世事沉浮,而不起丝毫涟漪。
    正好后院中,芙蕖那件最雅致的院子刚腾出来。
    谢慈出门召来手下,极轻的耳语了几句。
    芙蕖将断尘大师留在房中品茶。
    谢慈徘徊在门外,侧脸看向屋里的灯火摇曳,芙蕖竟然亲自净手煮茶。
    煮的是白茶。
    芙蕖手下的动作不紧不慢,像她这样真金白银养出来的姑娘,雅致起来是千金难见的风景。
    茶汤第一次沸的时候。
    谢府的奴才们鱼贯进入了芙蕖的旧院中,先是卸下了门前的棠荷苑拍匾,一块观水堂的新匾吊了上去。
    几十个人在院中悄无声息的行走,各有章法,半点不乱。
    那些糜艳的床帷帐幔尽数被扯掉,换上了朴素的青色。
    库房里翻出了一尊羊脂玉的佛香,配着沉香木的佛龛,供奉在案,顺便还摆上了一个古朴的香炉。
    传言此炉子是六百年前的古物,之前一直好好收在谢慈书房的多宝阁上,现在总算派上了真正的用场。
    唯独缺了香。
    角门开了一条缝,快马出去了一队人马,深夜敲开了大悲寺的山门,借了佛前香火。
    芙蕖将第一杯茶递到断尘手里时。
    谢慈看到后院里挂起了灯,靠在漆柱上缓缓吐了口气,一抬头,便见到了漫天的星辰,祥和宁静。
    断尘饮了一杯茶。
    谢慈站在门外,拱手出声:“大师一路奔波劳累,我带您去休息。”
    芙蕖微微一笑。
    谢慈亲手执了一盏羊角风灯,在前方引路。
    后院中焕然一新的观水堂,静静的矗立在山水园中。
    断尘的脚步在门前一顿。
    他们彼此虽见面极少,相处不多,却有着天生的默契。就像此刻,他们心知肚明,对于这座扬州别苑,断尘不可能陌生。
    她出家前,曾在这里困了很多年,痛苦都留在此地。
    谢慈见她停步,心下便不安。
    断尘仰头望着簇新的牌匾,说了句:“施主有心了。”
    谢慈道:“应当的。”
    断尘吟道:“观水同蝉意,闻香去染心。”不过她话锋一转,说:“当年贫僧住在这院里的时候,它有个极特殊的名字,叫幽堂锁梦。门前这水……”她再度转头,指着那潺潺流动的水,说:“二十几年前,还是一片蓊蓊郁郁的荷塘,葬着贫尼的一段尘缘。”
    是谢老侯爷亲手溺死了女儿之后,才将此地改成了绕山的水道。
    断尘声音平缓:“那天夜里,他填池子的速度,和你一样快。”
    第107章
    断尘其实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是听在谢慈的耳朵里,哪怕是轻飘飘的一句感叹,都带着重逾千斤的分量。
    他的身体几乎崩成了一条弦,才能面前维持住体面的姿态。
    断尘用她那双已出世的眼睛,望着他,说:“但是我已不再拘泥于往事了,施主,你也应当抛却执念,多看一看身边人。”
    断尘已走进了院子里,谢慈仍然站在外面风口处,任由风将烛火刮的摇曳乱舞,最后终于噗嗤熄了。
    谢慈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直到细碎的脚步踩着枯草走近。
    芙蕖没有提灯,而是在暗夜中行走,停在了不远处,望着他。
    芙蕖早已习惯了行走黑暗,谢慈也不是什么活在日头底下的人。
    他们相聚于夜里,彼此都用不着灯。
    谢慈把灯放在树枝上挂着,对芙蕖道:“我们回吧。”
    芙蕖点了点头,说:“好。”
    夜半子时,一辆马车刚驶出扬州,便被几路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马盯上了。
    马车里,姚氏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嘴里勒着发带。车速很快,几乎是亡命的奔,崎岖路上的颠簸,让她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她挣扎着用头去撞车壁,想让车夫慢一些。
    车夫是谢慈派来的得力属下,他明白姚氏的意思,隔着门板,回头说了句:“忍耐一下吧,若想活命,非得如此不可,路上截杀你的可不是好相与的货色。”
    谢慈只派了这么一个人跟着他。
    姚氏并未感觉到保护,她其实不太相信谢慈的那套保证,世人都是自私的,尤其他们官场上的人,最会权衡利弊,一旦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哪里还会管别人的死活。
    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死一个敌国公主而已,根本算不得大事。

章节目录

明月应照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小锦袖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锦袖并收藏明月应照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