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一起走。”
    “阿姊你?不等他了吗?”
    温昭明?摇了摇头:“他不会有事的。父皇若想杀他,就不会让他跪着受罚。”
    这件事的始末本就很清晰,明?帝若想罚他,不论是直接下狱还是廷杖都比现在更来得直接。
    烈日之下,宋也川又?跪了三个时辰,直到太阳西落,挂在太和殿的檐角。
    郑兼走到宋也川的面前:“陛下宣你?进去?。”
    “是。”
    宋也川扶着地面,缓缓站起身。他的右手不能借力,只有左手支撑起身体的全部重量。他跪得太久,双腿几乎失去?知?觉,他尝试了几次,才终于缓缓站起身。
    无人搀扶,他跟在郑兼身后走得很慢。腿上麻痹的血脉带着一丝针扎般的疼痛,宋也川抿住淡色的唇,一言不发。
    三希堂中的博山炉里龙涎缭绕,郑兼正立在一旁替明?帝研墨。
    宋也川跪在地上,行叩礼。
    明?帝对着他淡淡说:“抬起头来。”
    宋也川依言抬头,明?帝看见了他如?玉般的面容和额头上的刺字。白璧微瑕,宛若一块美玉上出现了一道刺眼的裂痕。
    “朕还记得你?。建业四?年?的秋天,朕点?你?做了榜眼。”明?帝的声?音很平,不带什么感情,“其实,点?你?做状元你?也是担得起的。但你?太年?轻,朕想杀一杀你?的锐气。”明?帝的目光扫过宋也川的脸,“凭着这份惜才的心,朕留了你?一命。宜阳喜欢你?,朕也纵容了她。但朕不会允许你?有分毫的僭越。”
    他拿起手边的《遐地说》掷到宋也川面前的地上:“宋也川,朕问问你?,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曾改动过书中的文字,你?又?拿什么证明?,你?没有半分不轨之心?”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了书页,宋也川缓缓俯首:“也川无法证明?。”他的神情十分安宁,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今天:“若陛下觉得也川用性命可以证明?的话?,也川情愿引颈受戮。”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也川不敢。”宋也川静静说,“曾经,对于自己?苟活于世,也川是后悔的。如?果?可以,我曾想和父母一起葬于天地之间。是公主告诉我,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今天也川也庆幸自己?还活着,《遐地说》不至于彻底绝迹。”
    宋也川抬起头,再?行叩礼:“前朝有张骞、鉴真、玄奘,今朝有徐远。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也川此身,于茫茫大千而言不过芥子萤虫,若真能为前圣今贤献出性命,也川深以为傲。也川愿长跪于殿前,直至陛下相信为止。”
    朝闻道,夕可死?。这个叫宋也川的青年?,似乎从来没有畏惧过死?亡。
    室内一片寂静,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明?帝终于淡然开口?:“果?真是孟宴礼的好学生,这股子劲儿和他如?出一辙。”
    他站起身,走到宋也川五步远的地方?:“这本书你?写得不错,朕并非是赏罚不明?的人。你?的自作主张,朕已经罚你?跪了几个时辰,现在朕要赏赐你?。”
    明?帝顿了顿,对郑兼说:“你?先下去?。”
    等郑兼退了出去?,明?帝才继续开口?。
    “你?想要什么,可以说给朕听听。”明?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的刺字上,“朕宫里有西域进献的祛疤良药,也有杏林圣手的御医,只要你?开口?,朕或许会满足。”
    “多?谢陛下。”宋也川迎着明?帝的目光看过去?,“也川已经习惯了额上的黥痕,这是雷霆雨露俱君恩的赏赉,也川现在别无所求,若陛下真要赏赐我的话?。”
    宋也川的嗓音平静又?安宁,比方?才还要轻柔几分:“也川想恳请陛下对公主更好些。”
    一缕风从锦支窗外吹来,吹动起他鬓边的发丝和铺在地上的斓衫,整个人带着一种柔和的况味来。
    “宜阳是朕的女儿,朕自然疼爱她。”明?帝略扬眉毛,“你?这罪臣,既不为自己?父母脱罪,也不为自己?谋前程,竟开口?让朕对自己?的女儿好些。你?可知?,或许你?这辈子,只有这一次见朕的机会。”
    宋也川轻轻摇头:“正是因为只这一次,我才最想说这一句话?。陛下,宜阳公主是举国之珠,深受陛下优待至今,但她其实没有陛下想象的那么坚强,恳请陛下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疑她厌她。”
    “朕几时怀疑过宜阳。”明?帝漫不经心道。
    宋也川寒泉般的眼眸似乎漾开星光:“那日德勤殿中,公主伤得很重,她手臂上的伤处到今日依然留下浅淡的疤痕。那日的大火,也川在宫外都清晰可见。陛下心明?眼亮,应该猜到这些都是因为什么。宜阳公主是女子,却不是矫揉造作的人,她性情柔软,并不赶尽杀绝。可也川很害怕。”
    “陛下,也川不想失去?她。”他静静地说完这些话?,明?帝久久无言。
    “你?喜欢她?”
    宋也川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如?水:“是,我喜欢她。”
    明?帝心中突然生出无限感慨。
    建业四?年?,他初见宋也川时,便有选他为驸的意思。那个年?少惊才的榜眼,那些骈俪激昂的文字,都曾触动过明?帝的心。
    后来,宋家获罪,宋也川流放三千里。明?帝想,或许命该如?此。
    那一天,温昭明?曾眼含泪意地对他说,她希望能够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也喜欢她的人同生共死?。他告诉自己?的女儿,情爱本就不是男人放在首位的东西。
    可宋也川说,他喜欢她。
    年?过半百的明?帝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爱无边权利,爱浩大山河。或许也曾对仙逝已久的王皇后动过心,但他没有长久的喜欢过任何人。
    “你?说你?喜欢宜阳,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
    明?帝冷眼觑他:“在浔州,还是在京城?”
    “陛下。”宋也川眼帘轻垂,“在建业四?年?,也川自鸾金台下抬起头,恰见公主从台上经过。”
    那一年?,宋也川和温昭明?都只有十五岁。
    他是明?帝钦点?的榜眼,是他仓促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刻。鸾金台下,除了渴望为万民立心之外,他也曾渴望过公主的垂青。
    鸾金台下那一刻,是他认为,自己?最配喜欢温昭明?的一刻。
    此后宦海汹涌,他被浪潮裹挟再?难抽身,隔着九重帝阙,他看着公主孤独地走在高高的庙堂。而他却又?不得不被命运的长风,吹向更远的地方?。
    “宋也川,你?知?道你?的身份。朕许你?留在她身边,已经是法外容情了。”
    宋也川缓缓一笑:“陛下,也川此生早已别无所求。”
    “这些话?,你?不许对宜阳说。”明?帝冷冷地看着他,“你?向朕起誓。”
    *
    走出三希堂的门,宋也川一眼就看到了温昭明?。她披着一件明?红色的氅衣,立于红与黄相间的宫宇错落之间,宛若一朵盛开的海棠。
    跪了很久,宋也川的每一步都很慢,温昭明?缓缓走到他面前,对他伸出手来。
    “我扶着你?。”
    她以为宋也川会拒绝,但他却轻轻握住了温昭明?的手:“多?谢殿下。”
    二人的手松松的握在一起,彼此的温度传递到的指尖,两人都有些心跳加快。
    宋也川没有借温昭明?的力,只是拉着她的手指,温昭明?和他走得很慢。
    “你?和我父皇都说什么了?他原谅你?了吗?”
    宋也川抿着唇笑了一下:“陛下应该是原谅我了。”
    “这么轻易?”
    “是,应该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
    温昭明?满眼不信,宋也川却只是柔和地对她笑。
    “多?亏有殿下的恩惠。”他声?音虽轻却坚定。
    *
    三希堂中,明?帝耳边还回响着宋也川最后说过的话?。
    “陛下,也川不能向您起誓。终有一天,也川会将自己?的倾慕之情告知?殿下。或许我这卑贱之人的喜欢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希望殿下知?道,她有多?好。”
    明?帝透过面前青年?的双眸,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宜阳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如?果?这些话?能够早一点?让自己?知?晓,又?该会如?何呢。
    只是行差踏错,如?今只能一错再?错。
    “你?跟在宜阳身边,就算跟一辈子,朕也不会首肯你?与她的关系,更不会允许她诞育你?的孩子。这是朕的底线。”
    宋也川长身而跪:“多?谢陛下。”
    他走后良久,明?帝站起身走到窗边。
    天朗气清,秋高气爽,在高高的穹庐之下,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将手伸向宋也川的方?向。
    二人并肩走下九重丹壁,天地浩荡,仿佛只留下他们二人。
    温昭明?似乎在睨他,而宋也川只温和地笑,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温昭明?的身上。
    *
    在乾清宫外,贺虞站立良久在等候面圣。
    一个垂着头的小宦官经过他身边时,一不留神打翻了手中的托盘。
    托盘上的纸张散落一地,他连忙跪下告罪:“奴婢失礼,掌印恕罪。”
    贺虞躬身帮他捡起散落的书卷:“这次就算了,再?有下回就去?领板子。”
    一个字条塞入贺虞的手中,那小太监还是吓坏了的样子:“多?谢掌印,多?谢掌印。”
    走到一旁,贺虞展开了这张字条。看完之后,他冷冷一笑:“这宋也川竟有这么大的本事,陛下连这种事都能纵容他。”
    身边余下几个司礼监的官员见贺虞脸色不好,都面面厮觑,司礼监秉笔陆望道:“这姓宋的也太猖狂了些,朝中那个顾安只怕也是受了这厮的蛊惑,宛如?疯狗般乱咬,甚至让咱们失去?了河道监管的位置,咱们早晚要了结他。”
    “他如?此擅作主张,陛下都不过草草揭过,只怕不好动手。”又?有人说道。
    贺虞将字条收入袖中,淡淡说:“你?们都忘了他的身份么?”
    “什么?”
    他扬起下巴,幽晦一笑:“他是万州叛贼,藏山余孽。”
    司礼监众人目光交汇,皆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
    马车开动起来,宋也川的面容笼罩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温昭明?抬起眼睫向宋也川说:“你?把裤腿挽起来叫我看看。”
    他在砖地上跪了良久,瞧他走路姿势便知?他一直在默默忍痛。宋也川放在自己?膝头的手微微握拳,他笑着摇头:“殿下,我没事。”
    温昭明?猜到他会拒绝,索性不去?勉强,她把桌上的药瓶推向他:“听说你?进宫了,我就找人要了两瓶药,幸好父皇手下留情。”
    “劳殿下费心了。”宋也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殿下,其实我没有那么娇贵的。”
    温昭明?不接他这句话?,反倒是轻轻扬起眉梢:“你?总是一口?一个殿下,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他当然知?道她的名字。
    在无数潮湿旖旎的寂静深夜里,他会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姓名分明?只是代表着一个人的符号,但宋也川总觉得温昭明?这三个字比任何字都要更加动人。
    温昭明?一手托着腮,侧着头莹然一笑:“你?叫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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