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那是属于精神与心理上的双重击溃,从而延伸到了生理上。
    以至于那之后,连本该胜券在握的考试都砸得一塌糊涂。
    人生病的时候大抵都不怎么能控制记忆,即便路炀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段时日的滋味,但闭上眼睛陷入黑暗时,大脑仿佛失去引力漂浮在空的浮沉,不受控地将那段他曾经刻意尘封的记忆掀翻开来。
    “……技术不行为什么非要来报名挑战?”早已失真的嗓音犹如魔咒般在耳边盘旋响起,路炀翻了个身,却仍旧听见那些恼人的动静。
    “alpha就是傲慢。”
    “这下毁了我们所有人的梦想,这可是比赛,关乎他人一生的事情,技术不行就别来,出了意外所有人都要替他一起背锅!”
    “所以我才讨厌alpha,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算了算了,人死如灯灭,反正以后再严加审核,不能出这种岔子影响我们所有人就行了……死都死了。”
    ——死都死了。
    “啥?你想看悲剧的过程美好的结局,人真的死了又真的复活的鬼片?”
    简陋的租碟摊后方,老板叼着烟颇为困苦地挠了挠头,半晌终于从琳琅满目的圆盘中挑出一大片:
    “就这些吧,过程悲剧,亲情爱情都有,那叫一个惨的哦,但是看完结局没有人不哭!我都嗷嗷哭了两遍了,可好看了!”
    路炀看见四年前地自己一言不发地接过所有,在老板诧异的视线中装了几乎半个书包。
    然后他独自踏出老旧的巷弄,穿过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街道,回到那扇绿色的铁皮门房子里,在一个又一个深夜里,支着下巴,用足足一个暑假的时间,面无表情地看完了所有碟片。
    直至铁门被人轰然推开,他妈踩着高跟鞋一脸冰冷地闯进客厅,掰碎了所有碟片,将他整个人从地上狠狠拽起,重重按在了墙边。
    “人死如灯灭,路炀,你爸已经离世了。”
    他听见他妈一字一顿地说:
    “知道你看的那些片子结局为什么全是做梦、全是团圆的好结局吗?因为那全都是为了过审。这就是现实。”
    “现实结局就是你爸没了,滑板害的,如果你再这样下去,电影的一个小时就将是你接下来一生的缩写——你将会是一个badend,坏结局。清楚了吗?”
    ……
    路炀在万籁俱静中喘了口气,翻过身,阵阵酸痛中,他终于难忍地睁开了眼睛,视线陡然扫过床边不知何时挪来的椅子,目光一凝。
    ——上面不知何时放了个陌生的马克杯,空气上方,似乎缭绕了寸缕细雾。
    路炀在鼻塞中抽了抽鼻子,终于嗅到了一点很细微的药味。
    他沉吟片刻,终于起身,忽地发现杯底似乎压着张便利贴。
    【感冒灵颗粒,在你包里看到的,借花献佛。没冷就喝,冷了丢着我回来倒。——贺】
    alpha成绩不怎么样,字倒写的很俊逸。
    至少从笔迹上看,很难判断他其实是个学渣。
    路炀放下便利贴,端起马克杯,气温直降的冰冷气温果然不出意外让感冒灵冲剂彻底冷掉,只在杯沿余留了一点很细微的余温。
    昏暗里杯中冲剂愈发显的浑浊,路炀捧着杯子凝望寸许,鬼使神差中,那点不慎愉快的过往仿佛在此刻,跟着手中冰凉的温度随之褪去。
    连带那些不受控响起的声音,也转变成了那天在迷屋中,贺止休短暂触碰之后,抵着他轻声说的话。
    “电影只有一小时,但我们有一生。”
    黑暗中,路炀仿佛感觉那个触感细微的吻再一次落在了自己额上,伴随alpha低沉温和的嗓音,一字一顿在耳边晕开。
    “……所以不需要庄周梦蝶,也一定会是好结局。”
    路炀无声呢喃,片刻,终是彻底忽视了便利贴上的后半段,贴着杯口抿下了全部冲剂。
    放下杯子时,床头的床边的手机陡然亮了下。
    锁屏上显示着消息提醒,路炀下意识以为会是贺止休。
    然而扫脸划开,点开微信,横成在最上方的却是宋达。
    这位因为失恋而萎靡不振数日的发小今天显而易见终于恢复了精神,路炀只是解个锁点开微信的功夫,这人已经连续刷了几十条卧槽,瞬间淹没了整个聊天窗口。
    -路炀:闭嘴,再发拉黑
    -宋达:?
    -我以为你睡了
    -卧槽这不是重点!
    -你猜今天咱班升旗演讲稿谁来讲?
    路炀一顿。
    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宋达自己先憋不住了。
    -特么的
    -是贺止休!
    路炀:“?”
    这下路炀也愣了,没忍住也迅速敲了个问号过去。
    然而圆圈刚停歇,上课铃陡然在屋外响彻,手机左上角的时间恰好淌至七点五十,正好到了周一惯例的升旗仪式时间。
    果不其然对面宋达丢下炸弹后彻底消失,任凭路炀此刻如何紧盯屏幕,头顶的名字也没有再变换成输入中,赫然是参加升旗仪式去了。
    路炀捏着手机简直罕见地满头问号。
    今天池悦提出让请假的时候,路炀没同意,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上周答应了班主任今天升旗需要他来演讲。
    结果万万没想到,半路居然被贺止休抓包。
    在那不由分说的探温后,任凭路炀如何想回教室,alpha宁死不让,到最后甚至颇有一种“再这样下去信不信我当场把你扛起来打包送回寝室休息”的气势,路炀一时愣是没能抵住,强硬地被推了回来。
    问就是演讲的事不用担心,他去跟老师说,他来解决。
    ……万万没想到贺止休所谓的解决办法,就是顶替路炀,把自己送上了演讲台。
    路炀盯着屏幕上宋达的最后一句话,犹豫稍许,还是没忍住翻开被子,准备去阳台上瞧一眼。
    但还没来得及,寝室门陡然被人推开。
    啪嗒一声灯光毫亮起。
    路炀下意识转头望去,看见来人时不由一愣:“……江浔?”
    江浔显然也没料到路炀这个点居然还在寝室,跟着怔了下,接着才抬起手,扯着嘴角跟路炀打招呼道:“我以为你去上课了。”
    “没有,”
    路炀扫了眼窗帘紧闭的阳台,那一瞬的冲动被打断,此刻已经烟消云散。
    他坐会床上望向这位许久不见的室友,颇为意外:“你请假结束了?”
    江浔微妙的停顿了下,脸色露出几分古怪。
    不过这点微妙稍纵即逝,转而只见他笑着点点头:“差不多吧。毕竟高二了,再请下去我就真不用参加高考了。”
    江浔成绩在三班算上游,放年级里也还能看,不算差;但他其实不算刻苦类型的人,至少不如路炀这种考得好还卷,以及文锦之这种贫困生来的勤快。
    因此提升空间还很大。
    而能不能再上去,端看个人是否满足现状,愿不愿意继续拼一把。
    因为同寝缘故,江浔算是路炀之前在三班里除了宋达之外唯一一个交流次数比较多,也称得上熟悉二字的人。
    此时见对方拉着行李箱进门,路炀翻身下床,捞起椅子上的马克杯搁桌上,顺便拿起一旁的口罩重新戴上,嗓音闷哑道:
    “我今天发烧,估计房间里都是病毒,不好意思。”
    江浔立刻笑道:“没事儿,我上周也刚烧完,身上暂时还有抗体,应该传染不到我。”
    路炀这才想起对方休学原因用的是身体不适。
    但具体为什么不适班主任并没有说,迄今为止整个三班也没人知道,就连各路小道消息都能神奇了若指掌的八卦精宋达,都对这事儿没有半点头绪。
    寝室外传来国歌,升旗仪式显然正式开始,按照过往时长判断,最多再过五分钟,就会轮到演讲人上台。
    路炀目光在阳台轻轻一扫,退回了床边,随口问了句:“你身体好了?”
    江浔动作再次一停。
    “应该是好了吧,”片刻后他扯着嘴角苦笑了下,“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再不回来,可能就更不知道了。”
    这话实属有些绕口,路炀罕见地有些没听懂。
    但他并不太关心别人的事,尤其江浔看上去并不想说,索性点了点头,便转身掀开被子钻进被窝中。
    但还没来得及躺下,对面沉默着打开行李箱的江浔忽然回过头,突兀地问了句:“路炀,你是beta吗?”
    贸然问人第二性别其实是属于不礼貌行为,路炀虽然与江浔接触也并不算多,但印象中对方似乎还是算有分寸的。
    不然也不可能同寝的下来。
    他莫名觉得江浔态度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但高烧作祟的大脑昏沉发晕,无法支撑他在短暂的时间里准确判断出这点古怪是什么。
    片刻后,路炀才勾着口罩答:“是。”
    江浔又问:“一直都是吗?”
    他顿了顿,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奇怪,连忙又问:“我的意思是,你有怀疑过自己或许……不是beta,不是自己吗?”
    路炀停顿寸许,终于紧紧拧起眉峰:“什么意思?”
    江浔站在寝室的另一端,他们中央间隔着两张合并在一起的课桌,一半书本繁杂,一半空空如也,白炽灯洒落在上头,折射出数道冰冷光线。
    许久之后,江浔像是终于组织好措辞,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近乎艰涩地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发现自己不是beta——或者说,发现自己会从beta分化成omega,且在不久后的将来……”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第66章 假设
    遥远操场上, 国歌行至末尾,最后一个字伴随着音乐歇止而缓缓停下;紧闭的窗帘不知何时悄然从中分出一条缝,阳光如流水般见缝插针地刺入,一路倾斜, 几近贯穿至门口, 仿佛生生将603寝室左右瓜分成两半。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才缓缓从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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