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落地烛灯只燃了四根,殿中光影暗淡。
    漏刻响了一夜,天色泛起鱼尾白,黎明第一缕曙光照进来。
    终于,侍从跑进院中,将一节极细极短的竹筒递给门口的凌彦。
    凌彦似是松了口气,连忙递进来,经由王伯疏之手呈给李赫。
    李赫打开,展开里面卷得极紧的小小一方信纸,上头密密的写满蝇头小字。
    他垂眸,极快地阅完,将信放到烛火上烧掉。
    神情却是有几分凝重的。
    “主君,如何?”王伯疏问。
    李赫沉声说:“中了皇太女的计,人没了。好在紫蝶尚未暴露。”
    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一线光亮,黢黑的眉目浸在烛火阴影中,“丞相已着长史秘密起草《削藩策》,若齐梁因此起兵,便要被天下冠以‘反臣贼子’之名;天下大乱,百姓定将我们视作始作俑者;民心背离,父王和我必声名狼藉,安能得天下?”
    王伯疏说:“主君,朝廷积弱已久,这九州天下,自然是强者为王。若还要顾及身后名声,着实难以两全。毕竟,这起兵由头不论如何响,在那些迂腐史官看来,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谋士盛佑也说:“主君,这几日皇上和皇太女一面令丞相起草《削藩策》,一面频繁召见中山王和太尉,已是在做准备,战事一触即发。属下以为,比起身后名声,此时研讨齐兵如何攻破中山国防线更为重要!严丰年现重伤不堪大任,中山王又懦弱稚嫩,自然是唯皇上和皇太女是从。想必这几日皇上已将‘死守中山国’灌进中山王脑中,铁箍般一滴水都泼不进。若我大齐起兵,必然要遭中山国誓死抵抗,届时若被拖住,后果不堪设想!”
    李赫眉眼冷峻,“当初祖父与太宗皇帝曾切.腕饮血、对天盟誓,天下共治,非龙不王,违者断子绝孙,天下共攻之。若齐国贸然起兵,父王与我如何面对家族?其二,史上异姓篡位者,皆不得民心,亦无鸿儒硕学相助,王朝气数皆短。不可重蹈覆辙。”
    “主君所虑不可不顾,只是,”王伯疏和盛佑点头,问:“可是有两相兼顾的好计谋了?”
    李赫清俊的面容布满心机,“若朝廷戕害世子,违背誓言在先,便能堵住悠悠众口。”
    王伯疏和盛佑讶然,对视一眼后,盛佑颇焦虑地问:“主君是想以自身为饵?”
    “的确。趁此次,引皇太女下手。”
    “可皇太女心机深沉,性子冷静,主君能保证她一定中计么?”
    “能让人轻易暴怒之事,便是此人弱点。皇太女也有。”
    李赫眼神凌厉,黑眸如暗夜星辰,高阔望不到尽头。
    *
    中山王府已搜查完毕。
    那黑衣人自知逃不出去,服毒自尽后跳入荷花池中。
    府中也并未搜查出任何可疑内应。
    龙玉清冷笑几声:“甚么主子养出的狗,端的忠心,身上竟时时携带毒药,知道落到孤手中会遭严刑拷打,宁死,也不肯寻内应活命。呵!”
    马婵一脸愧疚,俯首请罪:“臣无能,不能将那贼人活捉!”
    龙玉清眉头微蹙,“不怪你,是孤未曾料到这贼人竟是忠心不二的死士,是条真汉子。”
    武魁问:“殿下,那现在当如何?”
    “能养出此等死士的主子,定然是对部下有情有义、懂得笼络人心之人。不要以为人死了,孤就没了手段。孤倒要看,折辱你已逝的忠心部下,你能否坐得住!”龙玉清玩味地笑。
    马婵双眼一亮,知道皇太女已有计谋,迫不及待地想听细节:“殿下,那要如何做?”
    少女储君娇丽的面容上,明明长有一双清澈的美眸,只是,那其中却闪着狠辣的光,“将此人枭首,人头挂在城南门,尸身挂在城北门,每日鞭尸一百次,多引些鹰鹫来啄食,并敲锣打鼓,让京城民众来看反夏后果!”
    马婵大为振奋,不由得佩服皇太女,“砰”地抱拳答:“是!”
    中山王在侍从的护卫下进来,他几乎一夜未睡,吓得脸色泛着白色。
    那荷花池他是再也不敢去欣赏的了。
    “阿姐,人都去了,已经这样惨了,就放过他罢!”
    中山王显然是听到了,弱声求龙玉清。
    龙玉清冷冷剜了他一眼,他便噤了声,只是一脸不忍。
    “你何时来的?”龙玉清问他。
    “我……我就是刚刚过来的。”
    迎着龙玉清带了几分警觉的清冷眼神,中山王被吓得心里一颤,这一瞬间,立刻觉出与皇姐的距离如此之远。
    就是储君与臣下的距离。
    不再有姐弟情深。
    甚至,他觉出,这个节骨眼上,若他真犯了甚么过错,皇姐会将他也缉拿起来。
    太傅的话又在耳畔响起:“亲情只是诸方顺遂后,锦上添花之物!”
    正胡思乱想着,见龙玉清目光定在他身旁,问:“这是谁,我怎的从未见过?”
    中山王收回神游天外的思绪,老老实实地回答,生怕皇姐听了不满意,“这是我的侍女紫蝶。家原是开镖局的,结了仇家亲人都被杀害,我去中山国上任时,途中遇到她受了重伤,就救了她,看她功夫不错,留她在身旁伺候。”
    龙玉清听了,眼睛重又往紫蝶身上打量,见她相貌艳丽,身量饱满,自打进了门就低着眉,静默得好像不存在,一副极有分寸的样子。
    “抬起头来,让孤瞧瞧。”
    “奴婢紫蝶参见殿下,愿殿下万福金安。”
    紫蝶行了个蹲礼,而后缓缓抬首。
    “是个美人坯子,”龙玉清评价了句,状似无意地问:“擅长何种兵器?”
    紫蝶俯首回道:“奴婢爹爹和镖局师兄弟们都用刀,奴婢自小便练了鸳鸯刀。”
    “哦,会用双刀?”
    龙玉清去看她两手虎口,果然,皆是厚厚一层茧。
    再看她双臂,果然,是比常人要粗壮一些,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来。
    紫蝶说:“奴婢技艺不精,只是练来自保。”
    因双刀为二刀并用,式样和重量都较小,习练者都为女子。
    马婵虽用刀,但她与普通女子不一样,生得膀大腰圆,便同男子一样用更重更大的单刀,所以龙玉清只是听闻,还从未见过用双刀的武者。
    龙玉清饶有兴趣地说:“孤的师傅和陪练侍卫都是男子,男子都用单刀,孤还从未跟练双刀的人比试过,待有空了,陪孤练一把。”
    “殿下师从名门、剑法精湛,奴婢怎是对手,恐污了殿下名声。”
    “到时着人来接你,带好你最得手的那套双刀。”
    离开前,龙玉清又特别扫视紫蝶一眼,眼神仿佛带了重量,“好生照护中山王。”
    出了大堂,马婵、武魁和御林军首领都紧跟在后。
    走了一会,龙玉清对身后下属说:“看那紫蝶呼吸吐纳,内力不浅。”
    马婵和武魁自然都发现了。
    武魁说:“殿下火眼金睛,民间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处。”
    龙玉清但笑不语。
    武魁以为自己说错了甚么,挠了挠头,“殿下笑什么?”
    “你是习武之人你还不知么。内力与刀法想要登高,若无强师,独自是琢磨不出来的,怎是区区镖局能养出来的?”
    “殿下是说……那岂不是?”
    龙玉清重重看了武魁一眼,武魁明了,这是要静观其变,便将话截住了。
    马婵嫉恶如仇,已有按捺不住之意,握住腰间悬的虎.牙.刀,虎视眈眈:“殿下,您觉得她大约是何水平?”
    龙玉清如实说:“刀法恐怕不在你之下。”
    马婵最在意自己这身武艺,怎能受得了有人刀法比她强,何况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山国奴婢。
    她涨红了脸,恶恶道:“殿下,不如今日就让臣与她比试一番!正好将她拿下,严刑逼供,问清她到底甚么底细!”
    龙玉清见她急火的模样,不由得笑,“孤又没说你比不过她,等弄完要事,再慢慢理会她。到时把她给你,你们整天整日的比,好不好?”
    *
    此次秋猎并不在御苑,选了城郊一处山林。
    林中老树密匝,茂密树冠绵延望不到头,与远处大通河相连。
    这山中地势颇复杂,有高山,有断崖,有沟壑,仆射已令人圈好一块便于跑马的林子,用以秋猎。
    清点完人马,忽听得马蹄疾驰声,众人望去,却见来路上沙砾滚滚。
    “驾!驾!”
    臂上插着红旗的报信官甩着马鞭,高喝着坐骑朝这奔来。
    到了龙玉清跟前,他便急勒住马,“噌”地跳下来,跪下呈上手中的密件。
    马婵接过来,躬身高举递给马上的皇太女。
    龙玉清拆开,速读:“南北门所挂尸首被抢,死咬追踪之下,有一人甩追兵后躲入齐王府,齐人不肯搜府,扬言强搜则玉石俱焚,请主示下!”
    “玉石俱焚”四个字撞入眼帘中,将龙玉清激得瞬间目露凶光。
    “甚么狗东西,竟敢‘玉石俱焚’,不知道这天下姓甚么了!”
    龙玉清怒吼,将信纸撕了个粉碎。
    纸花洒落,她被怒火烧红的眸中,清晰映着李赫的身影。
    果然是他。
    不仅在齐地厉兵秣马,还养出数量众多的忠心走狗,暗杀忠于朝廷的忠臣,窃听皇室机密,收买朝廷重臣反对削藩……
    而今,竟敢明目张胆偷袭城门,还敢说出要与朝廷同归于尽的狂言!
    是可忍熟不可忍!
    龙玉清满面寒气,全身杀气四起,竖起两根手指,猛地往前一指。
    马婵和武魁坐在马上,拿着旗子分别朝两方一挥,御林军兵分两路,顷刻间,将李赫及齐国卫队包围。
    众世子大惊,纷纷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臧匹昀一见这形式,虽不知具体是何事,却已内心惶惶,暗自怀疑此次秋猎,是否朝廷设好的围剿齐梁的圈套。
    他紧张地观望四周动静,好伺机而动。
    正忧恐之时,却听马婵举着银光闪闪的虎.牙.刀,吼道:“今日此事只关乎齐国,未将疑犯捉捕之前,其余人等原地不动,动则以谋反罪名论处!”
    臧匹昀只得先按捺下去,心中为李赫担忧。
    即使齐梁卫队合在一处,也远不能抵挡朝廷御林军,反抗便只能不明不白地在这荒郊野处丧命。
    李赫骁勇,齐国将领亦武艺高强,想必能突围出去。
    倒是李赫,不见半分惊慌,仍是端方君子的模样,高声问龙玉清:“殿下,臣犯了何罪?”
    龙玉清厌恶的眼光狠狠射.向他:“一言两语难述你罪名,回去细说!”
    李赫不慌不忙道:“今日各位王兄弟都在,若是殿下不给出缘由,恕臣不能从!”
    龙玉清一听,他这态度如齐王府一样,明明罪行滔天,还强硬得很,她也愈加强硬,“李赫,孤知你剑法厉害,可再高明也逃不出御林军的包围,束手就擒,孤还从轻发落!”
    李赫目中有一闪而过的寒色,“臣是清白的。殿下难道一定要将臣逼得无路可走么?”
    龙玉清才不听他巧言令色,以剑指着他:“李赫,要么,你束手就擒,要么,就越过我,从这里逃出去!”
    “臣绝不受不白之冤!齐人也绝不受冤!”
    李赫目光冷凝,拔剑,拍马冲出来。
    领将王伯疏带着卫队紧随其后,与御林军展开了生死搏斗。
    龙玉清年轻气盛,见罪行在身的齐人非但不肯就擒,还在李赫带领下堂而皇之反抗朝廷,她胸腔内怒火熊熊,只想手刃反臣,拍马直直朝李赫而去。
    李赫迎住她,长剑上下几个来回,便将她格挡开,说:“臣无心伤殿下,殿下不要纠缠!”
    李赫的确是只挡不攻,一心只想向外突围。
    龙玉清哪里肯听,满腔怒火,穷追不舍。
    两匹马远离御林军和齐军的交战之地,往山中跑去。
    跑至一个山崖附近,李赫往后看了一眼,见龙玉清很快跟上来,便打算驱马上崖。
    山崖之下,他的侍卫已严阵以待。
    众世子亲眼见证,见他被龙玉清“逼”下山崖,不见踪影,父王便可以“嫡长子受朝廷戕害,为子复仇”之名起兵。
    熟料龙玉清见久追不上,愈加火大,使出了杀手锏——猛地拔出白龙驹尾巴上一撮黑毛。
    “嘶嘶——”那白龙驹前蹄腾空,刨起大片尘土,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叫。
    那吼叫声震耳欲聋,将李赫的乌骓马吓得发狂,打了个转,不去那山崖,往山林深处无序狂奔。
    乌骓马在前狂奔,白龙驹紧咬不舍,李赫和龙玉清无心驭马,只能伏在马背上,避开那些横扫到眼前的枝桠树叶。
    两匹马狂奔了许久,来至一座陌生的山顶,几步之遥便是云雾缭绕的断崖。
    马蹄卷起几颗石子掉下断崖,听那动静,下面深不见底。
    龙玉清被颠得浑欲作呕,幸好已是断崖,两匹马终于停下来。
    乌骓马已累得口吐白沫,山路难走,马蹄都扭了一只,白龙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看样子也不能再用了。
    因这白龙驹疯叫,已部署的周密计划竟不能如常进行。
    这等时机千载难逢,此次错过,很难再有。
    李赫满目阴霾,眸中杀机一闪而过。
    他僵坐片刻,跳下马来。
    似是心疼坐骑,李赫抚了抚它的头,让它去吃草露。
    龙玉清也扔了缰绳,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李赫。
    这不大的山顶高崖处,除了二人,便是云雾。
    李赫淡笑,目中透出的意思,并不将龙玉清放在眼中,“殿下还是想坚持将我拿回?”
    见他从心底里瞧不上她剑术,龙玉清气得脸发红,不管不顾这是万丈悬崖边上,持剑就刺。
    剑光交错,持剑身影轻盈如燕,在这云巅之上,你来我往,决一胜负。
    龙玉清深知不是李赫对手。
    但今日,就算是死缠烂打,也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四下无人,李赫也不再相让,区区十几招便挑飞了龙玉清的剑。
    他的剑指在龙玉清咽喉处,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殿下,现在呢?”
    李赫好整以暇地看她,眼底的蔑视更甚。
    技不如人,还被这恨到骨髓之人侮辱,却偏偏不能奈他何,龙玉清是个极度自负之人,又是烈火性子,当即怄得眼眶发红,怒极攻心之下,竟哭了出来。
    李赫一愣,倒不妨这看似刀枪不入的皇太女,竟这样轻易哭了。
    他收回剑,“殿下请回吧。”
    这一刻,他重又意识到,除却外面那层钢甲,她就是个脆弱女子罢了。
    与哭唧唧的女子相持,实在不是滋味。
    “刷”地一声,李赫将剑回鞘,转身要走。
    龙玉清红着眼跺脚喊道:“李赫,你不许走!”
    李赫停住脚步,却不曾回首,高挺的背影显示出几分傲慢,“殿下打不赢我,也带不回我,莫要在此浪费时间了,还是各自回京再审这其中曲折。齐王府问心无愧,我就在齐王府等殿下。”
    冷不防,龙玉清却一头撞过来,嘴中喊着:“你这样侮辱我,倒不如让我死了好!”
    李赫险些被她撞到小腹上,他这恼意简直要难自控,他扳住她肩膀,斥道:“你做甚么!”
    龙玉清捧住他手腕就咬,李赫触电般收回手,龙玉清就又去撞他胸膛,口中嚷嚷着“不想活了”。
    她也不使甚么武功路数,就是狗皮膏药一样往他身上撞、贴、缠、咬,像有三头六臂一样,从四面八方扒着李赫。
    若是男子这样耍泼,李赫一招就能将其制服,根本不会让其有近身机会。
    可眼前黏在他身旁的少女,鬓发散乱、金冠歪斜,雪白的面孔上带着两抹哭出来的红晕,长睫沾泪,像雨打的梨花。
    来来回回纠缠间,她身上的清甜气息不时钻入李赫毛孔中,他每吸一口,那份强硬就软化一分,硬不下心给她一掌。
    那柔软的身子也不时撞到他手臂上,甚至李赫去阻挡她时,还不小心触到了那方神秘的柔软之处。
    李赫握紧了拳,心中“突突”直跳,一时愣了神。
    如此绵软,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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