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走了,离开了鹰塔,苏里亚出现在楼梯口。
    澪站在墙边,看着他走到眼前。
    秋风又起,让天上的云随风走,银色的月光静静洒落,映照着他冰冷但俊美的脸庞。
    “你觉得我很可恶?”
    “不。”
    他这么说,可她能看见他眼里的不赞同。
    她朝他伸手,抚着他美丽的面容,他没有闪躲,他早已习惯她的触摸。
    “你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残酷。”她冷冷一笑,无情的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如果你对此也有幻觉,最好早点醒悟。”
    他黑瞳一暗,没有辩驳,只伸手将眼前虚弱却硬撑着身体的女人抱了起来。
    因为太过虚弱,她没有反抗,只依靠在他身上。
    “在世人眼中,我们就是怪物。”她闭上了眼,忍着身体的疼痛,冷冷的说:“是妖怪,是恶魔,不是神。”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她冷漠声音下的痛苦。
    跟着她多年,他看着岁月消磨着她,看着她走遍山川、踏遍万里,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的燃起希望,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痛苦的深渊。
    太多次的失望,让绝望和愤怒渐渐又在她眼里滋生、蔓延,笼罩包围着她。
    有好几年,他以为她会再次陷入疯狂,她几乎又再动手伤人,再次变得冷酷无情,结果她却带了凯回来。
    一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女孩,一个和她的姊妹,拥有同样能力的女孩。
    岁月或许消磨了她,那个男人却仍影响着她。
    苏里亚抱着她下楼,提醒她。
    “冷银光爱风知静,左绣夜爱阿朗腾,你清楚这世上,总有例外,就算是怪物,也会有人爱。”
    这话,只让她脸更冷。
    “苏里亚。”
    “嗯?”
    “闭嘴。”她说。
    他闭上了嘴,可他注意到,她没有辩驳。
    “不要想。”她恼怒的命令。
    他停止了思考,让自己的注意力只集中在脚下,和他正在做的事情上。他抱着她走下阶梯,抱着她上了床,替她脱去外衣,为她摘下红宝石的项链、钻石手镯,然后褪去鞋袜,解开她固定长发的发网,让她躺上了床,再帮她盖上被子。
    她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陷在那柔软的真丝床被之中,瓜子般的脸,无比苍白,紧闭着双眼依然合着,眉宇也仍因苦痛轻蹙。
    褪去了那些华贵的装扮,躺在床上的女人,外貌看起来就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然后她睁开了眼,而他清楚看见,她眼底那已存在千年的痛苦灵魂。
    “走开。”她说。
    他替她放下纱帐,吹熄灯火。
    临走前,他看见她再次闭上了眼,一手抚着腰腹上的伤处,一手紧握垂挂胸前刻着回头凤凰的铜牌,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他知道她记得,还记得那些人,还记得那个人,她忘不了也不想忘,那个试图改变她的男人。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记着,紧紧抓着。
    她想念那个男人,所以才让他开口说话,因为这世上,除了她,就只有他,还知道、还记得,那位宋家的少爷。
    有时候,他会觉得,这或许是好事;但有时,他宁愿她全忘了。
    虽然现在看不到,但他知道在她真丝衬裙之下,右侧的腰腹已被妖怪咬掉了一大半。
    她不该受伤的,不能受伤,可那条项链断了线,她为了不让那铜牌落海,才来不及闪躲,他看到了,却来不及救她,她的肋骨、脏器,被那牛头人身的妖怪一口咬掉,硬生生的扯了下来,鲜红的血,四溅飞洒,那甜美的味道瞬间充满在空气之中,教现场群妖都陷入疯狂,连他也差点为之动摇。
    可跟着她那么多年,他见识过,也尝过,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他们会追杀她,会吃掉她,争先恐后。
    无论是不是听过关于她的传说,不管是东方的妖怪、西方的恶魔,光是嗅闻到她的血,就无法抵挡诱惑,那几乎像是深入骨髓的本能,他们知道她的血肉就是力量,他们能够感觉到那力量的强大。
    受了那么重的伤,若换做旁人,早死了,不可能还站着。
    可她是白塔的巫女,她不会死。
    她受了伤,也会痛,即便被吃得七零八落,她依然能活着。
    为了一块铜牌。
    只是一块凤凰铜牌,她为了它,宁愿被咬上那一口,明知会被啃咬撕裂、追杀万里,她仍硬生生挨上了那一口。
    因为不想失去那男人的铜牌。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她还不如把那男人给忘了。
    但他看着床上那虚弱的女人,知道她不会这么做。
    安静的,苏里亚从床边退开,拿着水晶与碧玺,摆放在塔楼四周,然后走到塔楼顶,无声无息的跃下高大的城墙与悬崖,越过夜空,进入森林,布下法阵。
    白雾,缓缓的,从森林里悄然涌现,不断升高、蔓延,像一座巨大的高墙,包围了城堡。
    但,城堡里的月,还是月。
    无人发现,没人察觉。
    当他离开森林,回到城堡里时,看见凯站在男爵的窗边,身上只裹着一条被单。
    她震慑的看着他,然后那位大人出现在她身后,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苏里亚优雅的落在塔楼顶,知道她的大人,会让她暂时没空来找他,但也许明天吧。
    她是森林的孩子、大地的女儿,他早该想到,她会有所察觉。
    他转身,下楼回房,栖身在黑暗的角落,静静守候。
    “你受伤了?”
    澪刚清醒过来,就看见凯坐在床边。
    她拧着眉,瞪着那女人。
    “你受伤了。”凯再说。
    这一次,是肯定句。
    “为何不和我说?”凯知道,只有澪受了伤,苏里亚才会去布下如此庞大的结界,好保护澪的安全。
    “因为没有必要。”澪坐起身,用最冰冷、不耐的眼神,瞪回去:“我不需要你的能力,我只是需要休息。”
    她没有因此退缩,反而板起了脸“你应该告诉我。”
    “你什么也不能做。”澪瞪着她,指着门口:“现在,出去,让我休息。”
    凯没有出去,只是拧着眉,瞪着她。
    然后,她站了起来,澪以为她会出去,那该死的孩子却只从身后桌上拿来一碗加了蜂蜜的燕麦粥。
    “你需要吃东西。”凯说着,再次在床边坐下,自了一汤匙送到她嘴边。
    澪错愕的瞪着她“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照顾你。”凯瞧着她,眼也不眨的说:“就像以前你在我需要时,照顾我一样。”
    澪紧抿着唇,瞪着她。
    “苏里亚呢?”
    “他有事,出去了。”凯平静的看着那脸色苍白的女人,开口提醒:“你知道你需要尽快恢复,才足以应付那些紧追着你的妖怪。你必须吃东西。”最后那一句,几乎就像是一句命令。
    眼微眯,抽紧。
    装着燕麦粥的木汤匙,也一样高举在她唇边。
    她不敢相信,那曾经只会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孩,竟然胆敢这样对她说话。
    话说回来,她之前也没想到,即便她三令五申,再三告诫,这孩子竟然还是在威尼斯使用了她的能力。
    她从来就没有教导这个孩子要心怀慈悲,要温柔、要善良、要懂得感恩,那些都不是她的信念,不是她会奉行的道理,但显然这孩子的母亲有。
    该死的女人。
    博继续瞪着她,凯也回瞪着她,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你知道,我是对的。”凯说。
    澪眼角再抽,冷声说:“我比较喜欢你五岁的时候,你那时知道怎么看人脸色。”
    “你比较喜欢所有的事情都照你的意思进行的时候。”凯镇定的看着她,道:“可惜我已经不是五岁了。”
    半躺在床上的女人,脸更冷了,让房间里的温度,瞬间降了好几度。
    正当凯以为她会伸手挥开那燕麦粥时,那女人瞪着她,张开了嘴,吃掉了那一汤匙的燕麦粥。
    凯松了口气,但没有移动脸上任何一块肌肉,不展露丁点表情,只是又自了一汤匙给她。
    然后又一汤匙,跟着再一汤匙,直到最后那木碗里再没有一粒燕麦。
    凯端着空碗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澪却在这时开了口。
    “如果你真的想留在这里,就应该把我赶出去。”
    饥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我不会赶你出去,就像你不会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留在森林里。”
    那女人冷冷看着她,只道:“你会后悔的。”
    凯看着她,沉默着,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需要休息。”
    然后,她转身走了出去,替那女人关上了门,小心翼翼的下了楼。
    塔楼外,云雾在不远处重重交叠,堆得比山还要高。
    她听到人们不安的谈论那突然出现的高云,担心又会下雨,忧心收成会受到影响。虽然城堡这儿仍有阳光,他们细心照料耕种的麦田也没有受云雾笼罩,人们依然为此感到忐忑。
    她也一样。
    事情再也不像几个月前她初来乍到时那般单纯,他需要担心的事已经太多了,不够的食物,恶劣的天气,不知何时会跑来的恶邻,田里的害虫,还有可能会因为潮湿的天气而发霉的麦子。
    现在,还添了澪,和那些想吞吃她血肉的妖怪。
    还有她这个会引发灾祸的女人。
    无论是哪一件事爆发开来,都不是可以轻易解决的。
    情势是如此严峻,才以为刚要好转,事情却又急转直下。
    为了他好,她应该要走,等澪身体恢复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和澪与苏里亚一起离开。
    这是最好的办法,她不想增添他的麻烦,却又忍不住想要留下来,留下来和他在一起。
    虽然站在阳光下,她却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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