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醒来她喉儿又哑了,幸得伍家堂三百多帖的千金药单里就有一帖润喉饮,要不那些天还得跟大小避事和老师傅们商议事情,哑成那样都甭开口了。
    其实该谢谢丈夫的事真的挺多。
    他说伍家堂太容易遭人闯进,尤其是她院落的格局,隔没几道墙便是外街,真有歹人出没,段大叔他们怕是远水难救近火。
    她心里暗叹,便实话实说了,说这院落她打小住到大,唯一能神不知、鬼不觉闯进的“歹人”仅他邬雪歌一个。
    他听了笑得猖狂,整个霸气外露,道——
    “待重新布置,任谁闯进都得中招。”
    自然放手由着他去,结果却出乎意料得好。
    当然不是把伍家堂弄得处处是陷阱、危机四伏,而是改了进出路线,利用既有的园景与摆设弄出好几个所谓的“安全之处”遭遇危险,只要能让自己待在“安全之处”机括一旦启动,再横的歹人也得躺平。
    如此一来,段大叔那边的人手调度确实宽松许多。
    而令她更感讶然的是,丈夫竟开始与一干护卫大叔们切磋武艺。
    说是切磋,实为点拨。
    护卫大叔们刀法、棍法、枪法使得上手的不在少数,但从未遇过像他这般内外兼修,且内家功夫着实深不可测的对手,他们个个都倾尽全力了,且是群起围攻,要在他身上招呼个一拳半腿竟然不能够。
    还好丈夫在人前是个冷峻寡言的,嚣张猖狂样只在她面前显露,对待护卫大叔们虽冷淡,各别指点时却无比耐性。
    武人们相重,一旦心服口服了就掏心挖肺,轮休一到,喝酒吃肉、斗鸡遛马都邀上他,和大庄这一群三大五粗、性情朴实的武人们,他处得倒不错。
    后来段大叔跟她提起,说丈夫开始教授功夫,但几套路数教下来皆着重在对敌时的杀伤力,完全把内劲这种东西抛脑后去,速成得非常邪门,然而这种速成武力拿来对付普通宵小是还足够,若遇上真正高手肯定不济事。
    伍寒芝一听就明白了,心里叹了又叹,一口气越叹越长。
    恐怕在丈夫心里,一干护卫大叔们的武艺也仅够用在对付一般贼人匪徒,即便按部就班练个十几二十年,遇上真正的武林高手也挡不了几招。
    加上大庄的武人们武艺高低有别,所以学起这种不重内力、完全以力气和敏捷见长的速成招式才能收到最大效益。
    丈夫性情偏邪,会教使这种邪门速成招,她很能理解,却不知怎么跟段大叔解释欸,结果也仅能苦笑,然后能请段大叔多担待。
    当晚她还是开口问了,问丈夫教点别的难道不好?
    “那也要看他们有无慧根,天资不够硬往上爬,走火入魔更伤。”
    “人定胜天,说不准就有人肯下苦功。”她不服气了。
    “肯下苦功且能成者,我这双眼还辨不出吗?”他冷哼。
    唔意思就是大庄这群武人们资质全都很平庸是吗?
    后天再怎么努力都扭转不过来对吗?
    “不准你、你”不准你说大叔们坏话!
    她原是要嚷嚷出来,临了却把话倒吞入腹。
    她其实明白,他说的全是大实话,再诚实不过,从没想要眨低谁。
    骂不出,所以觉得很气闷,她把脸撇了开。
    “但他们人是很好的,比那些所谓的江湖正派更朴拙正直,以武会友,我以武与他们相会相交,从未看轻他们。”
    她指责的话没嚷出,他却看出了,之后说的这话简直戳她心窝。
    像似曾在那些号称“正派”之人的手下吃过不少亏。
    记得两人初次邂逅,他那时防备心极重,甚至是暴躁不安的,她不明白自己是否碰触到他的逆鳞,只隐约觉得他未被善待,外表也许完整,但痕迹已烙在心头。
    不能步步进逼,润物无声方为上策,或者哪天他会想说给她听。
    她低着头,自觉有愧般走近他,又去贪恋他肩背的厚实温暖,将脸贴上。
    “若遇真正高手,也不用段护卫他们出手,我一个个打发掉就是。”
    听他嘀咕出这么一句,她忍俊不禁就笑了,秀额蹭着他点点头。
    “好,都让你打发。”
    她温驯答道,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烙一吻,待要退开,腰肢已被箍了过去,一只巨掌大张虎口握住她的下巴,他趁势吻进她唇齿间,气势迫人。
    当晚又是被翻红浪浪不停。
    尽管很努力跟上了,有几度还是把红晕遍染的小脸埋入枕被间随他去折腾,羞得紧闭眸子,掩耳盗铃的招式一使再使,实在也没法子唉。
    之后来到夏、秋两季。
    西海药山所产的生药很多都在夏末秋初时候开始采收,到秋天结束之前都是采收佳期,这段时候就是采药、收药,另一边还得顾上炮制工程,因此大庄百余户人口几乎全员动起,虽忙得不可开交,每一口呼吸吐纳都能嗅到丰饶气味,令人开心欢快的、代表能安稳过活且丰衣足食的气味。
    这段时候伍寒芝时常进入药山山地,没上山的话就窝在炮制药场坐镇。
    外边的生意往来若真有大小避事们拿捏不下的,她这个当家大小姐也得亲自出马转个几趟,几个脾气古怪的上家或下家真的只看她这张脸面,她不出面,啥都不好谈。
    这段时日,丈夫一直随在她身边。
    只要她离开大庄在外头跑,他就跟着。
    伍寒芝不得不承认,有他相随,即便在深山野宿,心都是定的。
    往常都是她担起守护之责,如今的她依然努力地守住大伙儿,见身边的人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她真心欢喜,但是在丈夫身旁,她时不时就想小鸟依人。
    每每看到那猿背蜂腰的高大背影,她身子真都发软,蹭着蹭着就想贴靠过去,他是比她强悍无数倍的人,强悍地护卫她,给她依靠,而她多想照看好他,待他很好很好,让他真正窝下来。
    只是她想,可能离“真正窝下”还需要一些时候吧。
    深山野宿的某一晚,她从睡梦中张开朦眬双眸,觑见他伫立在月光下,当时那五官面庞如凝着一层银霜,仿佛是狼嚎的声音或远或近传来,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兽啼鸟叫虫鸣,他着迷般听着,听得入神,那神态是她相当陌生的
    也许心里有些底了,所以当冬藏的活儿告一段落,丈夫跟她开口,说要出一趟门,归期不定,她内心并没有太惊慌。
    他会回来的。她知道。
    他亲口应允过,不会不告而别、不会一走了之,所以一定会回来。
    她也说过,两人就是成了亲、好在一块儿,不该有谁拘着谁。
    所以她任他离开。
    并在娘亲、菀妹、伍家堂里以及大庄里的众人问起他的行踪时,帮他圆谎,说是自己遣他跑一趟远门,得他出面才能办妥,要好些时日才能返回。
    会回来的。她每天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
    她既相信他,就信他到底。
    除年少时随娘亲在玉镜山庄度过那惨淡的几年,邬雪歌从来不知自己能在同一个地方待那么长时日。
    进到西海药山,盘桓未去,算算竟都一年有余。
    这里的人实在太“诡谲”几次欲走还留,留下一次、二次、三次留到最后他真都懒了,愈益发懒,这种“住下就挪不开”的风气他听大庄的老人们边抽旱烟边笑谈过,当时内心颇嗤之以鼻,未料啊这次离开主要是为了冲关。
    他寻常的内劲修练又逼至另一层界,需一举突破方能更上一层楼,只是若一直待在西海大庄、待在伍家堂,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醉生梦死的日子实在太滋润,别说入定冲关了,光听“闭关”二字他都觉自己可怜。
    离了西海药山,他随迁移过冬的兽群往南边走。
    兽群气息与他相通,自成一个无形的气场,对他的冲关具大效用。
    于是一路南行,隆冬即将过去的这一日,他冲关大成,出关后仍混在兽群里,像个逐水草与向阳暖地而居的牧人。
    这时节,野原上的草海尽管呈雕零之象,仍是有足够草料供给野牛和野鹿群啃食。他席地盘坐,伸指摩挲着兽毛,母鹿带着几头小鹿温驯地蹭过来,一头小鹿挤不到前头,于是不断拿鼻头和颊面磨蹭他的肩背。
    那瞬间,胸口当真重重扯了一下,疼得他蹙眉。
    他像似忽略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
    突然,相隔着一弯河面,不远处的对岸野原出现一名身形魁梧的汉子。
    那人的气息与寻常人不同,邬雪歌却不觉陌生,很像妻子手中那串驯兽铜铃上的气味,都是属于兽族人才有的气息。
    他缓缓站起,目光深炯。
    隔着河面和草坡,他极佳的目力依旧能看到对方蓝色的眼睛,兽族人发色不一,瞳色却都是深深浅浅的蓝。
    然后是一群羊只咩咩叫腾地爬下草坡,低头在那人脚边蹭来蹭去,跟着又忙着啃草饮水,而跟在羊群后面奔下草坡的是一双娃娃。
    娃娃一男一女,约莫六、七岁模样,发色偏深,眸子却都蓝得湛亮。
    那人同样瞬也不瞬注视他。
    他没有进一步向前,更没有直接以轻功渡河去到对岸,因那人神情带着戒备。
    此时,对面草坡坡棱上又出现一人,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两手圈在嘴上张声叫唤,说是饭都做好、饼子也出炉了,天都快暗了,还带着孩子和羊只上哪儿呢?
    那人遭女人念叨,回首应了声,遂一臂抱起女娃,一手牵着男孩,瞧也没再瞧他,赶着羊只转身朝坡上走。
    是族人,也是陌生的人。
    其实也是,兽族人早已四散,各自过活,他还想寻着族人做什么?
    哪里都不是归处,所以流浪成癖,但他到底忽略了什么?
    你这样好,如何能不中意?
    我会想着你,自相识以来,时不时会牵挂着
    想你人在何处?是否饿着肚子?可不可能再见?
    会待你很好的,你什么也不必做,真的
    大红的厚披风被风吹得在身后乱鼓,那是离开大庄时,妻子亲自替他系上的。
    “你不惯长袖衣衫,总爱露出两条臂膀,但毕竟是大冷天,在外行走还是得留意保暖,披风方便些,冷了就裹着,不觉冷就拢在身后。”
    是妻子亲手裁制,他挺喜欢的,却夸也没夸一句、谢也不谢一声,飘然便去。
    原来是忽略她了吗?
    忽略了她的心绪,连出声安抚都觉多余,所以走得潇洒。
    此刻他想起妻子开口求亲的模样,眸中有泪,双腮红似渗血,非常害羞胆怯却也非常勇敢;想起她时不时就来揽他的胳臂,把头靠在他肩背上轻蹭,尽管成了夫妻,她还是很害羞的,跟他撒娇只会躲在他身后,不好意思让他瞧见。
    他还记起她总往他大碗里挟菜挟肉的样子,生怕他饿着似。
    记起她洗手作羹汤为他准备夜宵时的脸,安详恬静,眉眸温喜,仿佛一辈子这么过都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越想越不可收拾,大浪般汹涌扑来,内心泛开某种焦灼到近乎甜美的滋味,明明很折磨心志,却甘之如饴。
    是啊,饭已做好、饼已烙出,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兽群中,一道身影快若闪电、疾似劲风,眨眼间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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