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离大庄三十里外的山坳野原来了一大群野马,每年兽类发情繁殖的时节一到,都能见着这样的景象。
    大庄的汉子会趁此时机在野马群中相一匹好马当作种马,只是相中归相中,能毫发未伤地将相中的野马捕捉到,才是真功夫。
    邬雪歌随大庄的汉子们去到那片被高低不一的山丘围绕的野原,大伙儿又埋伏又观看,低声讨论许久,争到面红耳赤没个定论,他就淡淡一指,指了一匹白毛褐点的骏马,学大伙儿压低声量道:“就牠。肯定能让大庄的母马全怀上。”
    他仅出意见,并未出手,他眼光绝对是好的,但能不能逮住那匹骏马作种,一切还得凭大庄男人们的能耐。
    选了个较高的地方落坐,居高临下看着大小汉子们甩绳、抛掷、追逐、套马,骚动掀起,分工合作时还得忙着躲马后踢,总之非常热闹滚滚。
    一只不满六岁的肥娃被他顺道拎到高处观战。
    娃娃今日缠着爹出来看马,此时身为肥娃爹的大庄汉子正在底下跟同伴们一块奋斗,肥娃留在下方太危险,竟一托托到他手里。
    “你干什么?”邬雪歌眼角余光觑到孩子蹲圆圆,探出肥臂好忙碌。
    “采花。”娃娃认真回答,胖颊忙得红扑扑。
    高处的草坡上开着不少野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立时把孩子的注意引了去,娃娃手里已采了七、八朵,握成一小束。
    “底下的大兽不好看吗?男孩子采花干什么?”邬大爷挑眉。
    “娘喜欢花,智儿采花送娘。娘开心,智儿开心。”说着,抬起胖脸冲他咧嘴笑,仿佛小小脑袋瓜里已浮现娘亲收到花时无比开心的脸。
    邬雪歌瞬间如遭重锤。
    如此这般轻易的事,怎么他就没想到?
    娃儿采花送娘,娘开心;他采花送妻子,妻子当然也会开心。
    瞧他之前送的那根黑豹牙哨,她简直爱不释手,开心得都流泪了,自己是该多送些玩意儿给她,花很好,没有姑娘家不爱花的,这原野上一大片,够他采出一大捆扛回去送妻子。
    “喂,左边这片是我的,你采那边,别挤过来。”跟孩子争起地盘了。
    男娃没理他,埋首继续忙,且重质不重量,很热衷花色的搭配,没多久已采出满满的一把缤纷,正用一条长草努力绑成花束。
    身为采花新手的邬大爷很懂得有样学样,各种颜色的花都采,就见他在高处草坡上东窜西跃,使出高绝轻功如呼吸吐纳那样自然。
    蓦然间,他双足轻落,闲散般静伫,长身未动,只有头朝身后略转。
    “出来。”脸色倏转阴沉。
    “欸欸,果然是当年独闯武林盟比武大会、一个打遍全场的厉害人物,在下这一手隐息轻功自认还拿得出手,未料人在百步外就被邬爷听了去,这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本以为怎么也能近身到二十步之内。”
    邬雪歌徐慢转身,边道——
    “隐息轻功是辽东叶家的独门功夫,叶家不收弟子,功夫传子不传女,阁下是叶家老么?”双目直视着立在三大步外的年轻公子哥。
    那人抱拳作揖,笑道:“邬爷瞧得真准,在下在家中行五,今年十六,确实是叶家么儿。”
    “你叶家的功夫不俗,隐息轻功更是绝技中的绝技,再下苦功练个十年,或许能近到离我五十步之距而不被察觉,至于你说的二十步之内”他眉目间不耐烦的神色渐聚,冷声道:“即便阁下练一辈子,也不可能办到。”
    叶家小五闻言搔搔头,笑得倒爽朗——
    “本来是不信的,今日寻到邬爷,也算小小交了手,常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正是这个理,在下甘拜下风啦,欸,依我瞧,我大哥、二哥肯定也非邬爷对手,但他们两人可固执了,还有一大票自觉是江湖高手中的高高手,那些人没那么容易被打发掉的,没见到邬爷真会闹个天翻地覆啊。”
    轰——
    这一下,邬雪歌脸色不是阴沉而已,是瞬间惨青。
    他将肥娃抛给十六岁的少年公子哥照看,起脚飞驰,足下轻功使到极致。
    大庄怕是乱了!
    避开这些年,以为日子真能安稳,却又被缠上。
    那些江湖人、黑白两道的人,不与他一战决胜负,不会干休。
    白道上的武林人士寻他,不少是因他的名头太盛,小小年纪捣了武林盟不说,顶着武魁首的封号却接连两回缺席比武大会。
    他不现身接受挑战实教人不服。
    尤其一些武林后起之秀,根本觉得他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黑道上的江湖人寻他,一半当然也想拿他在道上扬名立万,另一半则是努力游说他入帮入派,大概是因他当年一怒之下将玉镜剑宗闹得灰头土脸,连自家师门都能下狠手的人,战力又奇高,不走邪派着实可惜之类。
    未进到大庄,外边的炮制药场已然出事。
    邬雪歌赶至时,药场几被完全包围。
    纵目环顾,四周的瓦顶、飞檐和几株大树上都来了人,擎刀持剑、抡棍横枪,男女老少,各路人马皆有。
    怀着身孕的伍寒芝近日较少上山,不是待在大庄就是往药场跑,今日遇上这等奇诡局面,段霙等人里三层、外三层将她护在中间与这些不速之客对峙。
    这批江湖客光杵着不言语,把玩手中兵器和暗器,眼神盯得人发毛,这样岂是办法?不顾段霙阻止,她排开自家护卫们走到前头,甫启声问了句众人来意,有好几人已从瓦顶跃落,一落地就起脚踢翻炮制的锅炉,把层层分类晾晒生药的整排高架也给踹倒,怪声怪气道——
    “咱有个兄弟姓骆,人称域外第一血刹飞龙,一直以来都替域外欧阳家办事,没想前些日子赖以糊口的活儿让人给砸了。听我那骆兄弟说,砸得他没饭吃的家伙就住这儿,褐发蓝眼,操的却是挺正音的中原腔调,不查不知道,查了才知是个人物,瞧,咱把消息放出,江湖上的人都往这儿赶哩,他人呢?当缩头乌龟了吗?”
    “啲,大哥,先别管什么缩头乌龟,您瞧这位什么当家大小姐的小娘子生得可真水灵,远看着顺眼,近看着是养眼,娘子啊,来来,让哥哥我再近些瞧瞧,多看两眼不会少你一块肉。”不仅直勾勾看得入骨,爪子还探近想摸上两把。
    段霙等人怒目相向正要动手,手还没动,一道疾影袭来!
    接下来就听到一阵阵肉身撞上壁墙、骨头碎裂的声音。
    大庄的护卫们只有段霙勉强看清,看到他的邬兄弟、伍家堂招进门的大姑爷乍然现身,挡在大小姐身前,把那只胆敢探近大小姐的爪子硬生生扳断,起脚一踢,那家伙没发出半点声音,因人已砸在壁墙上昏死过去。
    旁人辱他,邬雪歌勉强能忍,对妻子出言不逊甚至想动爪,那是自寻死路。
    他连脚猛踹,异常凶狠,瞳中又窜蓝火。
    真的是眨眼间的活儿,他把跃进药场二十来名自诩是高手的江湖人全给踹飞,药场的壁墙粘着好几具躯体,有的滑下了,有的直接卡出个人形不动。
    “原来是你泄漏我的行踪吗?”
    邬雪歌笑了,笑得教人毛骨悚然,他特意留下一个,最后一个,那个骂他是缩头乌龟的家伙。
    他仅踩断对方两膝,还没踹飞,他可有好多法子想拿对方炮制,就跟妻子炮制百药那样,煎、煮、炒、捣、碎一项一项施展开来,一定能整得对方生不如死,让自己非常解气。嘿嘿嘿嘿嘿他的五指缓缓捺进那臭家伙的天灵,对方发出杀猪般的叫声,不住翻白眼。
    他愈笑愈畅怀,恨极了,所以痛快。
    所以要让这混帐东西很痛很痛、痛不欲生,他的痛快才能翻倍再翻倍
    “雪歌,够了。”
    低柔且熟悉的声音传来,邬雪歌耳鼓嗡嗡鸣动。
    像听到驯兽铜铃和牙哨哨音的猛兽,他心头陡颤,气劲不由得一弛,头顶险些被他戳出五个窟窿的家伙白眼直接翻到底,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再无心理谁,邬雪歌只顾着循声去看。
    妻子润嫩的鹅蛋脸就在眼前,他的一手被她一双柔荑稳稳合握。
    她朝他露出笑,很美很温柔很让他心热的那种羞涩浅笑,两瓣朱唇动着——
    “是采来给我的吗?”
    他微微定神,发现被妻子握住的那一手,手里犹抓着一把野花。
    “谢谢,我很喜欢啊。”瞬也不瞬看他,眸睫却像濡湿了,不知是感动抑或紧张,两扇长睫竟细细颤抖,连眸心亦颤。
    他就知道妻子肯定会开心的。
    她一直是个很容易讨好的姑娘啊,坚强刚毅仅是表相,她内心也很娇软柔顺,偶尔也憨得可怜可爱,稍待她好些,她就掏心掏肺。
    突然——
    “小师弟!雪歌师弟!”
    他神识一凛,被那平地一声雷般的唤声激得颈后泛麻。
    “师弟,你真让师姊好找啊”那声感叹揉进无数情感,喜怒哀乐、嗔痴念想,若无深刻牵扯不致这般。
    邬雪歌再次调首,映入目中的是与他在玉镜山庄曾共度过十余载岁月的小师姊——元咏晴。
    “师弟雪歌,跟我回去吧,这么多年过去,有什么恩怨也都淡了,师父他老人家是很念着你的,咱们玉镜剑宗终究还是需你和师哥们一块儿撑持啊。”
    元咏晴一边柔声劝哄着,一边探臂来拉他。
    她五指穿进他的指间,无比亲昵地扣住他的手。“听师姊的话,咱们回去了,好不好?”
    “雪歌?”情势变化让伍寒芝脸色微白,不禁将丈夫的手抓得更紧。可她还是淡淡笑,很努力持稳。“雪歌,这位是——”
    “我要走了。”邬雪歌突然道,面无表情。
    “啊?”伍寒芝一怔,气息微紊。“那你你晚上会回伍家堂吗?还是在外头过夜?我已吩咐灶房炖了汤,满满一大锅,是你喜欢的,你——”
    丈夫没听她说完,也没回答她的问话。
    他小臂微挥,轻易将她合握的两手震开。
    他掌中的一把野花全散落,乱七八糟掉了一地。
    不再回头,没再多看她一眼,他拉着那个唤他“师弟”的女子双双飞过药场瓦顶,消失在众人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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