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出院落正厅,立在廊檐下,霎时间竟有种“四面八方皆是方向、四面八方亦都不是方向”的茫然感。
    他将去的路只能一人独行,隐隐有被某道势力操控之感,倘是必须两眼一抹黑走到底才有摆脱的可能,那他认命了,不再逃避躲藏,只为了为了或许还能回到这里再续缘分,他可以拿命去换。
    有谁立在廊下觑着他。
    看见来人,他仍面无表情,那人却似疾风扑至,扬手就想搧他一掌。
    他毫不留情地牢牢扣住对方的细腕,湛蓝瞳心微颤,沉声道——
    “即便我罪该万死,也还轮不到你耀武扬威。听好了,给我好好照看你大姊,她要出什么事,我捏断你脖子作赔。”
    伍紫菀这几晚完全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担心姊姊、担心姊姊肚里的娃娃,几是每晚都会溜过来瞧一瞧,确定姊姊好好睡下了,她才能安眠。
    没想到会被她逮到人!
    “是谁惹得姊姊这般?还恶人先告状,你还真有脸!”
    以为他会怒目相向、反唇相稽,甚至捏得她腕骨格格作响令她痛到咬牙,结果所有报复她的事都没发生。
    鄙雪歌脸色铁青,跟着是一阵白、一阵青,最后甩开她的手。
    “照顾好她。”抛下这一句,他轻身功夫一使,身影乍然消失。
    中秋刚过,西海大庄就忙起秋收大事。
    收获的东西可不仅是药山里的各种珍贵生药,还包括了大庄外边几千亩良田的稼穑。收成了田里庄稼,大庄便能自给自足,也能与邻近部族以物易物,换来上等毛皮和更多的牲畜。
    春天至今已过去大半年,西海大庄生活如常,大伙儿按着时节变化辛勤工作,既丰衣也足食,大庄百余户人把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但,渐渐的,有几个词变成不能说出口的禁忌,像是“邬雪歌”、“邬兄弟”、“邬爷”、“姑爷”等等的词,大伙儿渐渐绝口不提,若是提起,也只敢背着当家大小姐在私底下感叹唏嘘个几句。
    邬雪歌走了,再无音讯。
    伍寒芝其实不怕人提的,事情就是那样,他走了,有更值得珍惜的人、更令他挂心的地方召唤着,所以走了。但她也知,大伙儿怕她伤心难受,很刻意地什么都不问不说。
    的确会伤心难受,应该还要好长一段时候,也可能以为复原了、无事了,某一天又突然漫上心头,如此反反复复,即便走完这一生都无法忘怀。
    就像秋阳如金的今日,从炮制药场回大庄的途中,她让马夫大叔将马车停在半道,没等桃仁和段大叔过来搀扶,扶着明显隆起的肚子一跃就跳下车,惹得随她一起出来的伍紫菀惊声尖叫。
    她笑着安抚,径自走进一大片大麦田里。大麦成熟饱穗,在秋阳与金风里荡出波浪。
    她探手撩过低垂的麦穗,欣喜今秋的丰收,想着这一大片麦子收成后可烙出多少饼子?能喂饱多少人?然后蓦地就想到邬雪歌。
    大麦烙出的饼子,里头夹些干酪与果干,一直是他最喜爱的。
    她没有费事抵挡那些思潮。想着便想着,痛着就痛着,有一天总能缓和。
    “姊姊!”
    “小姐,等等桃仁啊,您挺个大肚子别走那么快嘛!”
    回眸见妹妹和桃仁丫头慌慌张张跑来,妹妹手里还拿着一顶细藤编成的笠帽,来了就往她头上戴,边帮她系帽带边道——
    “说是秋天了,日阳还挺大呢,姊姊都快临盆了还见天的往外跑,都不怕晒坏。”
    桃仁在一旁递巾子,猛点头。
    伍寒芝由着她们俩戴帽、拭汗,淡淡笑道——
    “菀妹像似长大不少,欸,都晓得心疼我呢,姊姊天天听你念叨,都觉得我才是年岁小的那一个。桃仁也是,全跟齐娘像到一块儿了,我稍稍挪个身,你们就惊天动地的。”
    桃仁急忙喊冤。“小姐哪是挪个身而已?跳上跳下不说,还想跟着老师傅们进药山,要是在深山里发动了可怎么办?”
    “要是发动了就生下来,难不成还憋着吗?”伍寒芝说笑地捏捏丫鬟的嫩颊。
    “唔到时身边应该只有桃仁一个小姑娘,可得请桃仁帮我接生了。”
    “哇啊!小姐啊——您不要进山里啦!拜托拜托!小少爷或小小姐还没生下来之前,您千千万万都别进药山啦,咱求求您,求求您了!”合十的两掌不住摩挲,一脸惊惶。
    “姊姊总要菀儿乖些,菀儿瞧啊,姊姊才应该乖一些呢。”
    “二小姐说得在理”桃仁小小声附和。
    伍寒芝乖了,让她们俩一个负责开路、一个护着身后缓缓往回走,此时却听到段大叔与几名随车的护卫大叔扬声疾呼,要她们小心。
    眨眼间,段霙领着人已跃进麦田里,将两名主子小姐以及丫头护在中间。
    “啧啧啧,好好的大麦杆子都被踩歪了呀,欸,幸得麦子都成熟了、能收割了,要不岂不可惜了这些庄稼?是说你们这群小伙子急急火火地冲过来干啥啊?老夫仅站出来晒晒秋阳,话还没说上半句呢,你们就拿我当贼匪瞧,个个擎刀抡棍的,有这样对待老人家的吗?”
    西海药山民风纯朴,大庄的人又天生好客,绝对不会这样对待老人,但坏就坏在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青袍老者,他两足是腾在麦芒上的,风一来,麦浪起伏,他身子亦随之起伏,一把好长的白胡子也飘啊飘的。
    虽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伍寒芝当家这么多年,多少也练出了点识人本领,这位青袍老者是来意不明,却非来者不善。
    对方若怀恶意,多的是动手时机,何况以他显露的这手轻身功夫,怕是她这边的人刀子还没砍上就全被缴下。
    段霙应该也瞧出一点门道,所以仅让众人摆出守势。
    伍寒芝朝老人微微福礼,从容道——
    “晚辈是西海大庄伍家堂的当家,不知老人家仅是路过此地,抑或有什么事特意来访咱们大庄?”
    青袍老人捻着胡,频频颔首,自言自语。“是个温柔可人又好脾气的,莫怪那小子明明看出破绽还愿意给人当枪使。”说着,忽而笑咪咪道——
    “本想上西海大庄寻你,跟你说说话,岂知这么恰巧,老人家半道遇上你啦。”
    伍寒芝颇讶异。“不知老前辈有何见教?”
    “见教是没有的,但见死不得不救是有那么一个。”老人叹气。
    伍寒芝恍然大悟,沉吟了一下便道——
    “老前辈是来西海大庄取药的吧?不知那位病家是否已请大夫仔细诊过?是患病还是受伤?只要大夫能确诊,说出个病症来,我伍家堂三百多帖的千金药单所制出的熟药,都能找出来对付的。”
    “没错没错,是来跟你取药啊。”老人点头如捣蒜。“那人是既患病又受伤,惨得很,你跟我去吧?”
    “我?”英气又秀气的长眉微凛。
    “是啊,就你,伍家堂的当家大小姐,是你准没错。”
    “说什么呢?姊姊她哪里也不去!”伍紫菀越听越觉不对。
    以往西海大庄没怎么跟江湖人相往的,但自从家里招婿上门,欸,简直是招了尊大魔,凡是跟江湖人士扯上关系的活儿,唔估计最后都会跟那尊大魔也扯上关系,不大妙啊!
    一袖任由妹妹紧紧揪住,伍寒芝神情略显迷惑,仍不失恭敬道——
    “老前辈,晚辈并非大夫,对医理所识甚是粗浅,没本事替那位病家看病,不过既然是患病又受伤的话,怕要高烧不退或失血过多,老前辈不如随我回大庄,我先取些退烧、止血的常用熟药让您带回去,可好?”
    青袍老人在麦芒上晃啊荡的,表情突然忧郁起来。
    “那些药再好,也没你这娃子来得好用,救人一命胜造七座浮屠啊,你不去,他就是死了也要念着你的名字,你与他之间的牵扯哪能轻易了断?你当真不去,他当真死定,连死都不安生,还不够可怜吗?”
    闻言,伍寒芝隐隐有些明白,血色慢慢从脸上褪去。
    “他、他真出事了?”心被提高,神魂未定,话已问出口。
    “真的真的,出大事呢!五臓六腑几乎移位,奇经八脉被打得气血逆窜,呕出好几口血,欸欸,若不是咱救得快,走火入魔都是轻的了。”
    “姊姊别听人胡说八道,咱们咱们快回去,娘还在家等着呢,说好今晚一块儿陪阿娘用膳的不是吗?”伍紫菀紧紧张张地搬出娘亲大人。
    老人家听着不乐意了,吹胡子瞪眼的——
    “什么什么胡说八道?!算了算了,不信便罢,那小子真进了鬼门关算他倒霉,咱不理了——”
    “我去!”伍寒芝蓦地答道。
    “姊姊!”、“小姐不要啦!”、“大小姐万万不可!”
    果然她一应承,菀妹、桃仁和段大叔就连声劝阻。
    她没办法对他们说明那么焚心般的牵挂,可能心还没死绝、还没让自己彻底有个了断,倘是不去一探究竟,无法安心。
    她对青袍老人再次斩钉截铁道:“我跟老前辈走。”
    “不要!姊姊——呜呜菀儿怕,别去嘛”
    菀妹许久没哭得这样泪涟涟,像是自她怀上,让她不自觉间视作依靠的男人离开身边,菀妹就不怎么掉泪了,有时还管着她,盯着她的三餐作息,令她哭笑不得之际也感动在心。
    只是菀妹如以往那样使出非常惹人心怜的哭功,搂着她不依不挠,她还是跟着老人走了,很对不住身边的人,她这一去,大伙儿都要操上心。
    尤其当段大叔嚷嚷着要跟来,老人家当时一手虚托她的肘部,将她一带就是丈外远,边呵呵笑嚷——
    “爱跟就跟,跟得上你就跟,大道通天,谁又阻得了谁,咱可没说不让人跟。”
    重中之重的点在于跟不跟得上。
    老人托着她窜腾,她什么力气也不用使,非常彻底地体会了一回所谓“御风飞驰”是何滋味、“轻功盖世”是何境界。
    就让她任性一下吧。
    这一次。就这么一次。
    她会好好收拾自己的心事,然后回到大庄好好待产,往后就带着孩子好好过活,好好的,不留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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