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中堂府前,初蕊在重华宫当女官。
    自前朝起,女官们就开始主管宫中具体事务,稍高等的是女侍中、女史、书女和女才人,最下一等是女酒、女饷、女食和女奴。
    初蕊是皇后宫中的女史,她知书达礼、蕙质兰心,又曾受到内臣教习,精通文理,因而在十五岁那年被破格递升为女史。
    女史的职责便是平日侍奉皇后左右,陪伴阅读书籍史书、誊写文章,也会根据皇后的指令,记载和制定宫廷中嫔妃的言行以及应遵守的制度,因她天资聪颖,进退有度,十分受皇后苻氏的喜爱。
    时节正值初夏,重华宫内的湖边,妩媚多姿的垂柳正随风起舞,一池子荷,红红粉粉,花瓣初绽,亭亭玉立,静静地生于清清水面。
    佛堂里高高的神台上,端坐于莲花座的白玉观音手持净瓶杨柳,慈眉善目,俯视人间。摆放在供桌上的香炉里轻烟袅袅中,只听得木鱼声声,透出一片祥和宁静。
    年龄不到四旬的皇后苻氏,身着一袭八凤绕空的明黄长袍色,鬓边只簪着一只金丝凤凰,一身装扮得十分素净端庄,她闭着双目,眉间略带愁意,正跪于蒲团之上虔心地颂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她默默地念着经文,却不由自主想起近日朝堂上的争执,那看似普通的党争,其实暗藏在这背后的,却是关于立储的问题。
    多可笑,堂堂一国之后,所生的七岁皇长子,竟要与那贱妇戚氏所出还不及三月的儿子争夺太子之位!想来她自己都觉得心冷。
    指间,正不紧不慢地拨弄着第一百零八颗佛珠,苻皇后颂毕最后一句,突然转过脸,满含忧愁但不失精明的眼眸,如电一般地看向立在一旁侍候的景初蕊。
    正值妙龄的少女,花般娇艳,美好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年纪、这样的青春,自己也曾经历过,可现在,如流水一般,再也不可能重新回来了
    愣愣地看了她半晌,苻皇后思量片刻,才唤一声:“初蕊。”
    “是。”半垂着头的少女,立即上前一步,轻声细语地应道:“奴婢在。”
    “你跟着本宫,已经好几年了吧?”
    “是。”初蕊恭恭敬敬地回禀“回娘娘的话,奴婢跟着娘娘已有五年零三个月了。”
    “这么久了?时间过得好快。”苻皇后发出悠悠的叹息,伸出戴着三支金色假指甲的右手,扶着少女纤细的皓腕,从蒲团上缓缓站起来。
    是啊,好快!恍若白驹过隙,不过一眨眼间,十年前景家被先皇降罪,牵连九族,死的死、亡的亡,只剩下一干年幼的女童没入宫中为奴,而如今,她这个曾在后宫中受尽欺负的女娃,也褪变成了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了。
    景家的女孩儿,本就天生丽质,眼下更是出落得如花似玉,面似满月,肤似凝脂,一双剪水双瞳勾人慑魄不自知。绾起的乌黑秀发间只着一枝碧玉钗,穿着朴素的青衫白裙,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宫女装束,却让她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独有的沉静贞娴,怎么看,都不应该是奴才命。
    苻皇后笑一笑,目光眺向宫外的那池莲花,落寞地道:“本宫身边的女官,也就数你心最细听说了没?昨儿,皇上又加封戚氏为贵妃,看来”
    初蕊听了,劝慰道:“娘娘,不必太过忧虑,自古以来,太子之位,立长不立幼、传嫡不传庶,这全天下都知道的道理,皇上怎会不知道呢?”
    “话虽如此,可是,那戚贵妃也实在是欺人太甚!”苻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一个小小的歌女,被戚太师收为义女献给皇上,不过一年多的光景,靠着狐媚手段,母凭子贵,就堂而皇之地坐上了贵妃的宝座。
    歌女轻狂,平素全然不将她这个六宫之主放在眼里,如今言语行事中更为不敬这一切,不过是仗着皇上宠爱她!
    这也罢了,她身为一国皇后,宽厚容忍,不与那贱妇一般见识,谁知那女人胃口极大,不仅要皇帝所有的宠爱,而且还打起了太子之位的主意!
    戚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朝廷里,戚氏一门外戚专权,个个身居要职,放眼望去,能与之抗衡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十四王爷瑛王殿下,是皇上的兄弟可惜人家在驻守边关。
    轩辕侯府的老候爷,是皇上的生母昭文皇太后的亲弟可惜也早就称病不上朝了。
    苻家军可惜那是她娘家人,动作太大只会使皇上疑心生厌。
    算来算去,唯剩下一个刚刚立下大功、被升任中堂之职的聂狩臣,可惜人家态度暧昧不明,似是没打算掺和进来。
    苻皇后叹了声,问:“前儿聂大人率兵从南蛮凯旋回京,被升了中堂,这事,你听说了吧?”
    “是。”初蕊颔首。
    这么轰动天下的大事,谁会不知?
    一个月前,掌管刑部的聂狩臣被皇上封为护国将军,亲自率领两万兵马征战南蛮,竟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屡犯边境的南蛮国镇压,甚至连南蛮王都活捉了。
    尚未还朝,事情就在京城疯传开了,那帮内阁大学士们挺着肚子、摸着胡子,摇头晃脑地长叹:“聂大人无需兵马便大获全胜,可谓是兵不血刃,也是我皇识人善用,此乃是我朝的大幸啊!”京城里的文人墨客则诗文并茂,滔滔不绝地大加赞叹聂狩臣的这一举动,认为他心怀善念、悲天悯人,比那一班血染僵场的野蛮武夫们,不知道高出多少段数了!
    佛教道家则是替南蛮的无辜百姓们感慨,若是这回领兵的不是聂大人而是换成旁人,南蛮恐怕寸草不生、片瓦不留了。
    旁人?指的还不就是驻守西沂边关的瑛王爷,以及护卫京城安危的符家军。
    这两派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一位是功高盖主、深受忌惮的亲王,一位是率领苻家军,杀人如麻、有着“战场罗剎”之称的嗜血武将,哪像文武全才的聂大人?
    聂狩臣不仅文韬武略,而且达权知变,谋略过人,在外能领兵打仗,在内能掌管刑部多年,将军事、政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深受当今皇上的赏识。
    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大军班师回朝,皇上龙心大悦,当即升了聂狩臣中堂之职。
    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便已位极人臣,成为本朝开国以来,才兼文武,出将入相的第一人!
    真是前无古人,后不知有无来者。
    就连宫里头,消息灵通的小太监和小爆女们,也对这位已经被“神话”了的聂大人,敬仰之心可谓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无意中,初蕊就曾亲耳听到了一些。
    那是在聂狩臣刚率大军回京,觐见皇上之后,趁着晌午休息,后宫里一班没当差的宫女、太监在廊外的蔷薇墙边聊天嗑牙,又说起聂大人率兵凯旋归来的事来。
    她当时正坐在蔷薇墙边的紫藤花架下,拿着绣花棚子绣几只彩蝶,忽听见其中一个操着尖尖嗓音的小太监兴奋地道:“我小柱子今天可算是大开眼界、大饱耳福了!晌午皇上在御书房召见聂大人,正好我当班,把皇上跟聂大人的对话听得那可是一字不漏啊!”紧接着一群小爆女们叽叽喳喳地催促:“快说呀!小柱子公公,别吊人胃口了,皇上跟聂大人都说了些什么啊?”
    那叫小柱子的太监有几分鬼机灵,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学道:“皇上当时问:聂爱卿,你走之前就跟朕立下军令状,说不出一月,定会大胜南蛮。你为何如此有把握?”
    “聂大人回答说,两年前,他曾经奉旨率兵攻打过南蛮,当时大败南蛮军,杀敌三万,事后有官员提议将那三万尸体埋了,但他未曾采纳,而是打算将尸体还给南蛮。”
    “皇上听了很奇怪,问这是为何?”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小爆女、太监们听到这里,也甚是奇怪,纷纷追问道:“是呀,聂将军为什么要把敌军的尸体还给南蛮呢?”
    小柱子用无比敬仰地语气继续道:“聂大人说,将尸体还给南蛮国,是作为内攻的手段,使南蛮的战车、盔甲完全用于作战,让南蛮府库的钱粮完全用于安葬,而且,若是南蛮王不来取将士们的尸体,那便是罪上加罪。”
    “于是,皇上又问:何谓罪上加罪?”
    “聂大人说,战而不胜,这是南蛮王的第一条罪状;士兵们出去了都未回来,这是第二条罪状;还给它尸体,却不来取是它的第三条罪状!老百姓会因为这三条罪状怨恨君主,君主又无法安抚民众,这就是所谓的内攻。”
    小柱子的话音落下,无人接话,只听得一片倒抽气声。
    “那一次,南蛮王拖了又拖,都不敢去取回阵亡将士的尸体,还是聂大人派军队护送了去,想想当时老百姓的心有多寒啊!”“所以这一次,聂大人说自己只是去取回早该在两年前就应取回的东西,果然南蛮的将领和百姓们,本就不满意南蛮王屡屡征军打仗,一听说是咱们皇上派聂将军来了,便纷纷起义,不仅杀进了南蛮王宫,还把南蛮王活捉献给了我军”
    “皇上一听,当场龙心大悦,马上宣旨封聂大人为中堂,不仅赐了府邸,赏了黄金千两、良田百顷,还开玩笑说要给聂大人做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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