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祝三:“听说你是与冠群有婚约的?”
    祝三看看郑熹,又看看沈瑛,道:“算是吧。”
    “呃……”
    陈萌代舅舅说话了:“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找你过来,就是为了商议这件事儿。”
    “您说。”
    沈瑛道:“你有什么打算呢?”
    祝三道:“大姐已经信了,但我却还有疑问。”
    沈瑛道:“什么疑问?”
    祝三道:“一、就算表记对上了,一个婴儿,脚上烫上香疤,打小替换了,或者就是路上死了,抱个孩子来冒充,你怎么分辨?二、同上,哪怕有文书,她是许友方的女儿,怎么证明她就是抱来的那个孩子呢?还是稍安毋躁,还有什么表记,再说一说。物件儿有没有?”
    沈瑛道:“你这么一说,我便不知道要如何答你了,许友方甘冒奇险带出犯官之女,再弄个孩子来冒充她,为的就是不知道哪一天还能再被找回去?这又不是偷龙转凤去过好日子。冯家连家都抄了。”
    “呃……”祝三想,也是,“大姐想见见亲人……”
    沈瑛猛地站了起来:“是么?”
    祝三道:“我还没说完。有几件事儿,咱们得先说清楚。我也知道说了未必管用,但我总得说出来才行。大姐原本是大娘子的儿媳妇,因死了男人,又没个孩子,村里人要吃绝户,这才招的我。”
    “知道。”
    “那您就该知道,除了大姐,还有一个寡妇没了活路。我从头对你们讲,我家是后搬到村里的,一分田也没有,哥哥死了也不能与他们埋到一处,只好山里寻块荒地埋了,受气的人。爹又吃了官司,我娘才与干娘订了书契,不过是抱团儿求活罢了。现在我爹的官司勉强算过关了,我们算缓过一口气。大姐也有靠山了,就闪下干娘一个人了。这不是做人的道理。得给她安排好。”
    沈瑛对祝三的评价高了一点,道:“这是自然!”
    “订契的时候我就说,现在我依旧还这么说,大姐以后还要是遇着良人,我不拦着。她现在还没出孝,那份文书不过是为了护两家人的命罢了,我也不要死咬着那个,再攀个什么富贵亲戚。也不非得拖着大姐跟我一道过活。”
    沈瑛与陈萌心头一喜,不自觉有了点笑影,沈瑛又觉得这样不好,严肃地说:“这是什么话?我们难道是不讲道理的人家吗?”
    祝三道:“我说的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当时接了大姐的事儿,就得给她安排好。我跟您府上,恐怕不大能过到一块儿去。再说大姐,万一她不是您的亲戚,麻烦您再给送回来,不能随便就赶到大街上。”
    沈瑛皱眉道:“错不了的,姓名、来历、表记都对得上。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少不了为你讨一房好妻,为你置办产业。”
    祝三摇摇头:“大姐本来也不是我花钱讨的老婆,我没道理把她卖给她的亲人拿钱,那不成了绑票的了么?”
    沈瑛有了一点羞愧,又有一点恼,觉得自己竟然不如一个神汉嫌犯的儿子磊落,清清嗓子,道:“谢你的担当也是应该的。”
    祝三又说:“我做我自己,何必要别人来谢?再说回来,干娘是要个能扫祭的孙子,这个我是给不了她了,我自家事还没弄利索呢。我也只有尽力如奉养父母一般给她养老送终罢了,她要是有别的难处,我又管不了,您不能不管。”
    沈瑛道:“这个不用你担心,连她的养老,我们也一并办了!她照顾冠群这些年,也该是我们来,并不用你操心。”
    祝三道:“您的打算还得跟干娘说,不能绕开她去。她原本好大一家人家的当家娘子呢,纵然不如你们富贵,也不是叫花子。”
    沈瑛慢慢地居然对祝三有了一点欣赏,祝三既精明又纯朴,甚至有一些洒脱的风采。
    沈瑛问道:“你可曾读过书吗?”
    “没正经读过,识点字。”
    沈瑛惋惜了一声,道:“我送你读书吧。不能叫你白白地失了一个妻子呀,这也不是道理。我为你置田地,给你一封书信,你拿着我的信去寻我的师兄,认真读书,这样才是正路。”
    祝三道:“读书当然是好的,不过心领了,我另有安排了。”
    沈瑛问道:“什么安排。”
    祝三对郑熹一挑下巴。
    郑熹一直在观察祝三,却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了,他也不在意,从容问道:“怎么?好好的书不读,赖上我了?”
    祝三道:“是您先赖上我的吧?”口气全不似对沈瑛那么的正式,甚至带了点玩笑。
    郑熹指着她,笑着对沈瑛,道:“原本看他是个孝子,又机灵肯吃苦,想带他上京的。哪知道光长了个聪明相,竟不知道读书进学比跟着我当差要强得多。”
    祝三道:“大姐不是个物件儿,我不能拿她换东西。书,我想读了就会自己想办法读去。您那儿有饭,我凭本事端碗。”
    郑熹道:“不知天高地厚!”心里十分的欢喜!
    祝三对沈瑛道:“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儿了,要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郑熹道:“去吧!我们过两天就动身,你把行李准备好。明天到我那里去,找金良,让他带着你。”
    “我要带爹娘一道走的。”
    郑熹笑骂:“你就在别人家里跟我讨价还价呢?还不快滚?我惯的你!”
    祝三也不反驳,拱一拱手就走了。
    郑熹起身道:“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我也该回去啦,咱们后日动身?你们总要收拾一下行李的嘛。”
    沈瑛急着见外甥女,笑道:“好!这次真是多谢七郎了。”又试探地提起祝三。
    郑熹道:“各论各的,我看他是个很果断的人。”说着叹了口气踱步走了。
    陈萌与沈瑛将他送出,马上就安排妻子再去单接了花姐一个人过来说话。
    沈瑛忽然说:“先不要对她提刚才的事儿。”
    “舅舅?”
    沈瑛道:“你不是个无能的人,怎么舅舅在跟前了你就发懒了呢?你仔细想想,咱们有意离婚,是怕此人出身微贱、过于不堪,与朱氏争妻是为财。就算拼着被人说忘恩负义、嫌贫爱富,我也不能叫你妹妹下半辈子再受罪。现在你再看,他是这样的人么?
    再来能被郑七看中的,必得是有长处的人。他先没有昏了头进门就来认亲,反说婚约并不能认真,就是个心里有数的人。真能调-教出个人样来,何必舍近求远,再为你妹妹另寻佳婿?女孩儿总换丈夫,也不像个样子。
    这年头的女婿啊,哪怕出身极好,也未必就有情有义。这小子现在看是个可以共患难的人。过两天上京,路上多留意,如果没有旁的瑕疵,就留下。身份低,栽培就是了。做不了清流学官,仕途上还有别的岔路呢。婚约?我可没说一定要解除的呀……”
    陈萌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也不由点头:“好。”
    沈瑛道:“要是他有大的不足,反正他自己先说了,婚约只是权宜之计,那就也封一份厚厚的谢礼,毕竟是个识趣的人。”
    “是。还是舅舅想得周到。”
    …………
    祝三回到家里,金良等人还没走,甘泽很随意地对他说:“你安全回来,那我就回去啦。怎么样?”
    祝三道:“大姐想见见亲人。”
    “那是肯定的啦!谁不想呢?我是问你,过了舅舅那一关的?”甘泽挤眉弄眼的。
    祝三笑笑:“你那什么鬼样子哦!什么舅舅,别乱认亲戚才好。”
    “哎?他们怎么能!自己才平反几天呐,就……”
    祝三道:“是我自己想的。”
    金良也说祝三是个傻货,瞎胡闹,自己想左了,不该像穷酸文人一样故作姿态假清高。又让张仙姑和朱神汉拿主意。他根本不知道,这两口子巴不得闺女别给副钦差当外甥女婿!
    金良道:“你们家可真是……”
    祝三道:“你们还不回去?钦差已经回去啦。还叫我明白过去行辕呢,你有话明天再说。”于妙妙还在隔壁,这些人嗓门又大,不好。
    金良等人走了,张仙姑和朱神汉都凑上来问是不是真的没了婚约。祝三道:“反正我看他那意思吧,是瞧不上我这样子的。我也就说,并不要赖上花姐,也不要他们给补偿什么,只要他们能照顾好干娘。”
    张仙姑开心地道:“那就好!哎,吃饭吧,我去把鸡炖上。”
    “我去看看干娘。”
    “去吧。”
    花姐被陈府来人接走去叙话,屋里只有于妙妙一个人形单影只。祝三进来,她也没翻眼皮,木木地坐着。祝三轻声跟她说了见沈瑛的事儿,告诉于妙妙,跟沈瑛谈了:“我还给您养老,要是我不成了,他们答应了管待您。”
    于妙妙道:“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了你和花姐,你不硬要这门亲是好的,可是把花姐闪在那里……罢了罢了……好孩子,帮我个忙。”
    “您说。”
    “咱们找黄先生要办的那件事,要帮我办好。”
    “好。”
    于妙妙木木地一笑:“我本想说,以后一定不饶过朱四那条老狗。可是呀,孩子,你看着,花姐的舅舅饶不过他的!”
    两人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花姐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队的仆人,担着担子,带着各式的家什。
    张仙姑灶上的鸡还没煮熟呢!她惊讶地说:“哎哟,怎么回来了?”
    陈大娘子给人送了回来,说:“妹妹在我们那儿住不惯,劳烦您多费心给照看。”
    张仙姑忙不迭地答应了,陈大娘子又让仆人们给把花姐住的屋子给装扮收拾了,又留下两只大食盒。还要留下丫环伺候,被花姐给拒绝了:“我,不大惯,谢您了。”陈大娘子只好说:“有事就来府里说一声,要什么吃的用的都告诉我。再有,咱们也快上京了,你好有个数儿。”
    花姐乖巧地答应了:“是。”目送陈大娘子等人转过巷口,才提起裙子跑进屋子里!
    进了屋子跟于妙妙说:“娘,咱们还是一道吧。”
    于妙妙道:“我走不动了,我的家就在这儿,你跟你的舅舅回去,见你亲娘,过该过的日子去吧。”
    花姐一直摇头,道:“三郎,你帮我劝上一劝。”
    祝三看她样子不太对,花姐一向是个温柔沉默的人,但绝不是个没主心骨的傻子,她这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是为了什么?
    祝三给她递了杯热茶:“喝口茶,慢慢说。”
    花姐啜了几口茶,好了一点,说:“三郎,我害怕极了。”
    “为什么?”
    花姐长出了一口气,道:“他们说,是拿一个家仆的女儿换的我,我这一生,想说自己命苦,与谁的缘份都浅。可是有父母养着,舅舅也没亏待我,虽然他们早早去了,但将我托付给了娘,娘拿我也当亲女儿似的待。后来,男人没了,又遇着你。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可是我不由得想,那一个女儿呢?那个替了我的女儿,她,在替我受苦吗?犯官家眷,没入贱籍,正在花儿一般的年纪,不是受挝捶就是被糟蹋。这是我的罪过。与她一比,我又算什么苦了?!”
    于妙妙原本呆呆的听着,突然说:“都是命,你也不必怕,你的命以前苦,以后是好的。”
    花姐摇摇头:“不是的!我问了舅舅和表哥,他们不过一语带过,说人还没找到。这……我亲娘都回娘家了,为什么那个女儿没有回来?他们说得轻飘飘的,轻飘飘的啊!”
    于妙妙说:“那个不过是仆人的女儿,他们当然不在意,你不一样,你是他们的亲人。”
    花姐哽咽道:“都一样,都一样的,咱们也是四阿翁的族人啊。娘,三郎,咱们不分开,好吗?我想见生母,可我是真害怕,真害怕……”
    第32章 祝缨
    于妙妙心灰意冷,花姐心惊胆战,然而两个女人都没有更好的办法,两人都看向祝三。
    祝三也没有保全她们俩的法子,她能想到的许多法子都是自己能用,这婆媳俩用不了的。她是个光脚的,没什么好失去,说干就干了。婆媳俩偏偏拥有一些东西不舍得轻易放弃,但这些东西又不足以保全婆媳俩。
    于妙妙道:“罢了。我一生好强,到如今竟成了个笑话。”
    祝三道:“别这么说,我娘常说的,过一天是一天。现在灰心了,就没有以后了。”
    于妙妙摇头道:“你还年轻,你不懂。我没了丈夫,带着孩子挺过来了;儿子死了,又幸赖有你们两个,又挺过一程;我以前以为是我自己的本事,是我守贞该得的,老天回回都给我留了一道门缝儿。到今天才明白,老天不是给我留门,它是正在关门呢。这运气啊,终有用完的一天,在用完前死了,就是一辈子顺心,运气用完了人还在,就是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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