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仙姑又担心了起来:“金兄弟,好事儿坏事儿?这可不能怪我们老三啊!我们冤呐!”
    金良安抚道:“大嫂、大嫂,听我说,七郎这是惦记着他,要栽培他呢!”
    张仙姑才不哭了。
    金良道:“我还有话跟三郎说。”
    祝缨道:“娘,你也去歇歇吧,有金大哥在,我没事的。”
    张仙姑带上了门,有点不安心,去打醒了祝大:“还睡还睡!睡不死你!快!起来!听听金兄弟跟孩子说什么了。”
    祝大揉着眼睛爬起来:“你瞎操什么心?”
    “要见郑大人呢。”
    “好事儿啊。”
    张仙姑道:“老三说,郑大人事儿多着呢,得过几天才见,这又突然要见了,不奇怪么?”
    祝大受不了她的聒噪,说:“行行行,去看看。”
    他俩可算是来巧了,才到门外就听到金良的吼声!
    …………
    却说,张仙姑一离开,金良就对祝缨道:“见七郎前还有一个事儿,我私下对你讲的,你要心里有个数,现在就得拿定了主意,是定下主意,不是黏黏乎乎!你那位岳母家你打算怎么办?我听人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不能又想在七郎这里受栽培,又在那头当好姑爷的——哼!沈瑛也不是什么好亲戚!”
    祝缨道:“哦。”
    金良道:“你可真得有个准话啊。”
    “知道了。”
    金良自认是一片好心,祝缨却回答得有些敷衍,忍不住地吼了祝缨:“前程大事,你当闹着玩儿呢?踏进京城这个名利场,一步踏错就要了命了!多少人自以为聪明能够耍着人玩儿,最后都被人整死了!你给我起来!认真说话!”
    张仙姑在门外吓了一跳,和祝大冲进去劝金良:“金兄弟,别生气别生气,有话好好话,咱好好说,我劝她。老三啊,怎么回事儿啊?”
    祝缨道:“啊,没事儿,你们歇着去吧……”
    金良道:“不能走!他糊涂了,你们当爹娘的不能糊涂啊!他的亲事你们到底怎么想的?窝囊不窝囊啊?啊?七郎就是有心栽培你,他养出你来,你再给沈瑛拾鞋去,寒碜谁呢?”
    张仙姑马上说:“我们不会高攀的!本来就不是正经的亲事,两下一块儿过了难关就散伙的。这不……一直……金兄弟,我恨不得现在这亲事就不做数!”
    祝缨说:“大姐就被架中间了。”
    金良忍不住道:“活菩萨,你还想着她!怎么不想想你爹你娘?!他们的打就白挨了呀?你说她是个好女子,那就是个仙女也不值当你爹娘挨她家的打!你……”
    祝缨道:“我知道。我……”
    金良道:“话都到这里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祝缨道:“我当她是姐姐,是亲人。至少要同她说个明白,不能叫她什么都不知道就……”
    金良道:“她就那么好?!”
    张仙姑喃喃地道:“那确实是个好人。”被祝大拿胳膊肘捣了一下。
    金良道:“大哥大嫂,你们是父母,做得了他的主,他自己也说不情愿要这亲事。咱们能把这事儿办干净了吗?”
    祝缨苦笑道:“你忘了,我的户籍和契书是合不上的,这事儿想要办得干净利落,要么两家都有意作罢。要么还得走官府,叫我爹娘过一回堂。到时候户籍又掰扯不清。”
    金良道:“那打还能白挨了?”
    张仙姑又心疼女儿,帮祝缨辩解:“我们承花姐的情,总得看着她有个好归宿才好放手呀。”
    金良不骂张仙姑,故意骂祝缨道:“你脑子呢?你一天不离婚就一天是她的丈夫,除了你,她哪有好归宿?我见过给老婆找下家的,战场上快死了,那得托付好了。你这算什么?你不要她,看上有夫之妇的,能是什么正经男人?值得托付么?他娘家还在,舅舅还在,她姨父是丞相,能叫你把她发嫁了?你,要是想要她,就打官司把她带回家,不想要她,趁早退步抽身!你又不把人带走,又不撒手,你想什么呢?这不是你会干的事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仙姑本是被祝缨说动的,此时说:“老三,她要的咱给不了。放手吧。你给她安排的好人家,能是什么高官公子?人好不好的,咱在一边看着,能帮就帮一把。你得自己上岸,才能救水里的人。”
    祝大也说:“你都不要这婚事了,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是啊,花姐凭什么听她的呢?她尚且不能对花姐说实话,怎么能让花姐闭着眼顺着她的话往坑里跳?再说,她爹娘的打,真能白挨吗?不现在还到沈瑛脸上,还是她吗?
    祝缨脸上阴晴不定,说:“我知道了,我这就把婚给离了。”
    金良道:“真的?你办得成?”
    祝缨叹了口气,对金良道:“呐,她舅舅的仆人打了我的爹娘,现在伤痕还有一些,验伤也不算全无痕迹。就算眼前没有,还能诈伤,反正是真的挨了打了。与沈瑛撕破了脸也没什么,早就没情份了,不过碍着花姐。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沈瑛,沈瑛要脸,冯家要脸,也必不会硬赖这门亲事,不管我是祝三还是祝缨,他想必也不会挽留。真想要胁我,我就上京兆府,京兆大印一盖,一别两宽。哪怕翻出咱们的老底儿来,我本也没个做官的命,从小吏做起已是不错了。”
    金良道:“这不就好了吗?是她自己命不好,要怨,就怨命吧,不能怨你。”
    祝缨苦笑,这件事儿,她还真没有个两全的办法,她说:“我只怕她不怨我。”
    金良问祝缨:“能走吗?”
    “能。”
    金良自觉办了一件好事,说:“走吧。”
    没有多余的马给祝缨,金良也就不骑马,两人并肩出了金家。
    金良看了一下祝缨,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哦!这小子的衣服有点小了。心说,这可来不及弄合身的换了,不过他模样周正,还能看。
    金良总担心祝缨会被风吹倒,步子都放缓了一些,边走边跟祝缨说话,不再提什么亲事。他很为郑熹解释了一番,怎么写信给了钟宜,没想到钟宜也是个废物,竟然没办成,等等。
    祝缨安静地听着,她相信金良说的是真的,也相信钟宜确实去办了,不是她有多少份量,是闯祸的周游份量十足罢了。
    只是周游这回也没能完全脱身。
    祝缨轻轻耸了耸肩。
    …………——
    等到了郑侯府上,金良带着祝缨从偏门入。金良对这里很熟,与路过的仆役们开着玩笑,年轻的男仆们叫他“叔”也有叫他“哥”的,还有年纪更小一些的叫他“伯”。
    一路几乎不见女仆。
    祝缨一路留意,这个府邸很大,比府城陈府还要气派一些。她曾在京城逛过一些时日,所见比这处更好的宅子并不多。
    正月末,花木都还未发芽,枝子却都修得规规矩矩的,有两株古松针叶深绿,傲然而立。
    金良带她到了一处屋子前,说:“这是七郎的外书房,你站一下。”他先进去通报,很快,里面陆超出来笑道:“快来!”对祝缨挤眉弄眼的,比了比祝缨的个头说:“你长高了!”
    祝缨面无表情,故意踮了踮脚,因为陆超个头并不高,她这是小小嘲弄了一下陆超,气得陆超瞪眼。
    进了书房里,就被一股暖气包围了,这炭盆烧得比祝缨经历过的都暖和,鼻子一痒,她打了个喷嚏。郑熹道:“着凉了?”示意给她一块手帕擦鼻涕。
    祝缨接了,擦完了鼻涕,说:“是屋里热。”把手帕放到了一边,老实站着。
    郑熹道:“坐吧,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了?”
    祝缨听他的口气不像生气,居然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亲切了一点,也就谢了座。郑熹又对金良示意,金良这才坐下。
    郑熹道:“长高了一些。”
    祝缨平静地说:“过年了嘛,长了一岁。”
    郑熹并不说他曾与钟宜的周旋,更不提周游,只说:“本该年前就安排你的,不想耽搁了,你又白受了一番搓磨。”然后他就改主意了。
    他说:“你今天回家收拾收拾,明天开始,好好读书!”
    祝缨愕然:“什么?不是说带我当差的吗?”
    郑熹道:“当什么差?你得先读书,从明天起,你过来,到我这边学里,跟家里的人一起读书。”
    金良很为祝缨高兴,他说:“还不快谢谢七郎?这是咱家的家学,凡没进国子监那些学校的,都在这里读书的!里头都是名师!”
    祝缨说:“我是来当差的!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郑熹道:“这就是你现在的差使了,等你学好了再入仕。不过几年功夫,我还耗得起。”
    祝缨道:“我身家可不清白,到祖父这一代就没个根儿了。”
    郑熹平淡地看了她一眼,祝缨意识到自己犯了蠢——这对郑熹这样的人,就不算是个事。郑熹要安排个人,可能都不用像王云鹤说的那样考试。这种事儿祝缨在民间也听过一些的。巴结某一贵人,就能得一官职。父祖户籍,再造一份就是了,她现在的户籍就是后填的。
    祝缨大胆地问:“您的新差使也泡汤了?”
    金良忙说:“胡说八道!”
    郑熹道:“我自会安排旁人去干。”
    “能比我干得好吗?”祝缨说。
    金良道:“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怎么……”
    祝缨问金良:“你挨过饿吗?认真饿的那种,因为没有吃的才饿,不是有吃的吃不到嘴里或是一时饭没做好——那种不是真饿。
    有人告诉你,再饿两顿,以后想吃什么吃什么。如果你从小饿到大,你是不会忍的,有那么一丁点儿东西,都要填进嘴里再想下一口在哪里。
    如果你从小不缺吃的,你是能多熬两顿的。
    这不是眼皮子浅,就是饿了。
    我饿了。不过我比别人强点儿,我虽饿不到两顿,但能饿一顿。”
    金良惊愕地看着她。祝缨仍然表情平静,她想好了,她得尽快有一个身份才行,官身。周游这种货色是不长脑子的,良民不足以保证自己全家的安全,得尽快弄个官身,虽然小官小吏也容易被人拿捏,处境比平头百姓可强多了。读个三五年的书?够周游跟狐朋狗友把她往牢里扔八百回了。扔她还行,要是把她爹娘弄牢里……
    郑熹点点头:“这一顿,你想怎么个饿法?”
    祝缨道:“我考明法科。律书我已经读了一些了,还有令,花不了多长时间。反正是背书嘛!经义之类,他们钻研得太深了,一时半会儿糊弄都糊弄不了,说话就露怯。背书,我可以的。考过明法科,您那差使里什么活我就都能干了。离考试还有点时间,来得及。”
    郑熹指着书房里某一架子上道:“你要考的就是这些,怎么样?”
    祝缨道:“就算吞,我也把它吞下去。”
    郑熹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金良不知道这样安排好不好,他也没听过“明法科”这个鬼东西,更不知道这玩艺儿是考什么、怎么考、几时考。正常人谁管这玩艺儿啊?!正要说话,甘泽急匆匆跑过来,在门外说:“七郎,有件事儿!”
    郑熹问道:“什么事?”
    甘泽进来,看了一眼祝缨道:“三郎的爹娘,被人打了!”
    …………
    却说,金良与祝缨离开之后,张仙姑就与祝大商量上了。
    张仙姑的意思:“要不行我就上大堂上去,契书是我签的,有事儿我顶了!”
    祝大骂道:“你懂个屁!你出面了,孩子身份怎么办?好容易办了个新户籍呢!”
    “那你说怎么办?”
    祝大道:“老子豁出去了!走!上沈家去,叫他再打我一顿!你在一旁看着,他们打着了,你就叫嚷起来,说他们打亲家了!嘿嘿,打了亲家,他还有脸要咱们孩子给他家当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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