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站到了祝缨面前。
    祝缨老老实实地站着:“少卿。”
    “你复查了多少案子?”
    祝缨道:“您是给每人每月派了多少件差使么?这个月还有些日子,必要我做,还是能做到的。”
    “狂妄!”狂妄就容易不仔细,一不仔细,审案子就会被御史抓住把柄,裴清对祝缨的印象好了一点之后一路往下坠去!
    “不敢,我先肚里打好稿子,心里有数,干起来才能顺手。”
    “是吗?”裴清冷冷地说,“你,那些,拿来!”
    左评事颤抖着,把自己案上的卷宗拿了过去,裴清道:“给他!”一伸手,拖了左评事的座儿坐到了祝缨的身边,两人就差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裴清道:“干啊。看我干什么?”
    祝缨看了他一眼,开始翻卷宗。
    左评事他们复查的都不是太大的案子,大案要案的,都挑出来给更上一级、也是“应该”更干练的人来做了。余下的这些,左评事每天抱一些档回来,大家平分,档也不是随手抽的,都是按着时间倒序一次抱一撂回来。
    复查旧案,也不是每个案件都要把原告、被告、证人等等都拖出来再审一遍。多半是查一查旧档,只要文字做得没有什么纰漏,逻辑说得通、量刑大差不差,也就差不多过去了。
    祝缨翻了一个扫一眼就扔一边。
    裴清怒道:“这是在与我怄气吗?”
    祝缨道:“不是,我在分类。”
    “嗯?”
    祝缨道:“这个,盗窃,两年前的案子,就五匹,现在不用多看了。”
    案值五匹,就够一年徒刑的,现在都两年过去了,大狱都蹲完了,也没有证据显示他藏匿了其他赃物,不用拖回来加判两年。那还有啥好看的?
    裴清不赞同地说:“即便如此,也不该就随手丢弃了,万一有冤情呢?”
    祝缨道:“那也坐完牢了。我想先把那些还在服刑的、流放的、在押要报刑部复核处死的先拣出来。我手上就一口吃的,只能给一个人吃,眼前有两个人,我还是先拣那快要饿死的给吧。不是另一个不重要,是我就只有这么一口。”
    裴清的情绪平复了一点,道:“接着干。”
    他不走了!
    祝缨也不怕他,在老家的时候,两位跳大神的同行一左一右想抓她的把柄,她还不是从容地把个桃子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变没了?那天她可是哄了李财主一贯钱,又多吃到了个挺好吃的桃儿呢!
    眼下这才哪到哪儿啊!
    她下手很快,刷刷地分完,发现评事们果然审的都不是什么大案了。大案,得他们出差到外地的时候,撞运气才能撞上呢。现在一群被拘在大理寺的评事们,都只能审些“鸡零狗碎”。
    说是“鸡零狗碎”,其实也不小了。真正的小案子都是在乡间地头或者县衙之类的地方,全是鸡毛蒜皮,有人犯了罪,照着律令严格来判也就是当场打几板子打完开释。
    祝缨手眼不停,左评事案卷,每天也就干个十来份,分完了类,祝缨发现自己也就把案情大致给看完了!凡有赃物的、有物证的、各人有整齐画押的,看起来没太大问题,这也就算复审过了!
    不然呢?
    饶是如此,她还是挑出了其中一份看起来奇怪的,就是画押的时候笔迹不对。画押,一般几种,识字的人有自己的花押,不识字的,就画个圈或是线,又或者是以墨线记下此人手指形状、长度之类。
    这个案子,案犯明明是个书生,居然不是签的花押而是画了个指模。从文字上看,罪行与刑罚相适,描述也很清楚,怎么做的、材料来源在哪儿,样样合得上,没有任何的问题。犯的是私自铸钱的罪,要流放三千里,这也与书生的身份不太合。
    倒不是说读书人不会干这种事,而是读书人一般不会亲自干这个事儿,什么私铸之类,通常会找别人主持,要么是什么亲戚,要么是什么仆人,这就很可疑了。留着个读书人考个功名不好么?
    要么案子有隐情,要么“书生”身份为假,或者“书生”名不符实。祝缨提笔写了自己的疑问,预备等会儿专门再捋一下这个案子。
    裴清瞳孔一缩:“这份拿来,再行勘验!”
    祝缨把每一份都做了个自己懂的标记,把这一份抽出来给了裴清,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清问道:“你看我做甚?”
    祝缨两手一摊:“干完了啊。”
    裴清一怔:“这就完了?”
    祝缨道:“不然……呢……”
    裴清又指着王评事面前的一叠案卷让他拿过来,祝缨又把王评事的活儿给干完了。
    左评事与王评事一头的汗,不停地看外面的日头:快点到饭点儿吧,快点会食吧,大家都去吃饭,好叫这两个阎王收了神通吧!
    半个上午,你看二十份,干了别人两天的活儿,你还叫不叫大家活了?
    终于,老天听到了评事们的心声,会食的时间到了!
    裴清点点头,说:“很好!”拿了那一份案卷走了。
    …………
    裴清一走,有人在埋怨:“小祝,才说的你,怎么又干得这么快了?这下叫咱们怎么干呢?”
    左评事道:“别吵吵!小祝啊,先吃饭吧。”
    会食的时候,一个小吏又提了个食盒过来,说:“裴少卿说,祝评事做事很好。让把他自己的一道菜给祝评事。”
    小吏打开食盒,取出一只大汤盆来,里面整只肥鸡煮了一大盆的鸡汤,汤上飘着亮黄的油。祝缨有一荤一素觉得吃得还挺好的,素的是碗菜瓜,荤的是菜瓜炒肉片,有肉!没想到裴清的餐桌上丰盛成这样!他把一整只鸡都给了祝缨,既没少一只翅膀,也没缺半条鸡腿,并不是他吃剩下的。
    祝缨对左评事道:“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咱们分了吧?”
    左评事道:“不用不用,给你的你就吃,不然叫裴少卿知道了,还以为你挑剔他呢。”
    祝缨也不客气,把一整只肥鸡吃了个精光,只剩个鸡架。
    左评事心道:你这叫“吃不了这么多”?
    会食完,还有个小小的午休时间。人们有瞌睡的、有散步消食的、有闲聊的。祝缨是跑去找老方继续借点旧档看的。
    她一离开,左评事等人就冲到她的桌前,左评事认真地翻看了她复核过的案子,频频点头。另一个评事说:“老左,究竟怎样,你拿个主意呀!这新来的小子,做坏了成例!”
    左评事道:“别啰嗦!我想起来了!他考的明法科第一,怎么会没有旁的想法?他请假是找的郑大人,郑大人居然批了,也不曾嫌他不识趣。想必他是入了郑大人的法眼了!”
    “那又怎样?”
    左评事道:“那就送他一把,帮他高升一步呗!”
    王评事恍然:“妙!咱们看他要怎么办,就相帮着。咱们也干得快一点,共通把这件事弄过去!到时候再有什么旁的事,让他顶在前面,咱们照样过日子。大理寺的差使办得漂亮,咱们也跟着沾光!哪怕没个后台咱们的官职晋升不易,给咱们的散官品阶升一升,也好多拿点俸禄不是?人家有本事,就让他显本事,你踩他一脚,不叫他出头,是想叫他把通身的本事使你身上吗?”
    左评事道:“老王,通透!”
    此时又有人说:“哎哟,不妙!之前好些事儿都没给他交待仔细。”
    左评事道:“怕什么?没交待仔细,你给他办了,不就成了?”
    一群老鬼定了主意。
    不想下午还没等他们跟祝缨说话,裴清又来了!
    裴清是个坦荡的人,他怀疑祝缨就会考验祝缨,通过他的考验了,他也会承认祝缨确实有些本事。中午奖了一只鸡,却不认为一只鸡就好叫下属卖命了,他也想看一看祝缨的极限在哪里。
    他又坐在祝缨身边监了一下午的工。
    祝缨下午又干了二十份,挑出一份小问题,找出三份已经“过期”了的文档。
    裴清就下令左评事:“将这些已经服完刑了的,你们再看一遍,没有讹误便重新归档。祝缨,明天你就开始复核案卷吧。”
    祝缨只得说:“是。”
    裴清又带走了那份案卷,到了郑熹那里将案卷一放:“复核了二十份,又找出一份。”
    郑熹和冷云都还没有走,冷云百无聊赖,笑道:“七郎,寻了个宝贝呢!这一手漂亮啊!真不愧是你带出来的人!”
    裴清道:“阴阳怪气的!”然后对郑熹郑重一礼,向他道歉,“是我误会大人了!”
    郑熹忙扶住他,道:“子澄这是哪里话?子澄疑得很是有道理的,这孩子确实读书不久,我本也不想他考明法科的,他偏说爱这个。子澄,眼明心亮啊!”
    裴清道:“惭愧。”
    冷云道:“你两个别在这里相敬如宾的啦!咱们快些看看这几个吧!嘿嘿!这小子懂事儿啊,已经服完刑了的在咱们这儿与死了也没差别了,没用了!只有正在服刑的,你查出来他冤枉,他冲天一喊,向你一谢……哎哟,这物议就不得了啦!”
    郑熹当然看得出来这个,他说:“那个孩子却肯定不是这么想的。”他知道的,祝缨的想法很怪,虽然总能在结果上与他的想法契合,但是初衷必不如此。
    裴清笑道:“确实,他呀,只想把案子复核完,将正在蒙冤的人放出来。”
    郑熹道:“那咱们就这么办了?”
    冷云和裴清都说:“善!”
    ………………
    祝缨再到大理寺应卯的时候,评事们对她就与之前不同了。
    先是左评事,一大早就去抱了一大撂旧档过来,说:“小祝,今天你来分吧,先经你手,把那些不必马上弄明白的挑出来,我们去核对、核对不出来也没关系。有要紧的,你抽出来,大家一起看,你要找到有毛病的,就署个名,往上头递。”
    他们十分地配合。
    祝缨眨眨眼,问道:“递给谁呢?”
    “呃……要不咱们去问问?”
    “好。”
    大理寺里,郑熹自己查着龚劼的案子,这复核的事儿裴清担了大半——冷云是个能让人指望得上的。大理寺正共两人,一个监督大理寺丞审新案子、一个监督剩下的大理寺丞复核旧案。大理寺丞也分两波,一波审新、一波核旧。
    左评事这里报上去之后,裴清很自然地就接过了这件差使:“报给我,我安排人再去核对。”
    祝缨留了个心眼儿,左评事把他们的分工报了上去,她当天晚上就跑到了郑府去。
    郑熹刚回家,见她来了,说:“我都知道了,他是少卿,难道使不动你?你能干出什么成绩来,不都是我大理寺的么?且在裴清手下,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
    “什、什么意思?”
    “他与我讲过了,”郑熹笑道,“你呀,不要看着一个人,像是个正直的人就觉得他脑子不会转弯儿了!正直又不是愚蠢!我还是他的上司呢,他能不跟我说一声吗?”
    “哦。”
    郑熹道:“累吗?”
    祝缨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来:“这有什么好累的?!外头找茬儿的都有您顶着了,同僚们看我小,也挺照顾我的。裴少卿也不找我麻烦了,我还能吃得饱,爹娘也有好屋子住。哪里累了?”
    郑熹道:“真是个孩子。罢,小孩儿,有什么想要的吗?吃糖吗?”
    祝缨道:“有谁算术的学问好点儿,能教我吗?”
    郑熹皱眉道:“你要学术数做什么?你已不是僧道之流,何必钻研这些?得闲不如读经史。”
    “我就是学个算账,我现在梳对的案子里一些是要算账目的,都不太难。估摸着大案子里的账会更难算。我先学着,万一以后用得着呢?都说不识字的是睁眼的瞎子。不会算数的人看到了账,不也是个睁眼瞎了?”
    郑熹道:“这个却不是你自己看一看就能会的了,须得有个入门。你先把手上的旧档加紧核查,我寻个时间给你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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