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皇帝没问,这事也就暂时放下了。
    第三天,只一上午这事儿就又传远了一些。太常先就知道了,杨六郎一早就跑过来跟大理寺聊这个事儿,拦着祝缨问:“三郎,你怎么想着这个的?嘿嘿!”
    祝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嘿什么呀?这不是应该的吗?”
    因为是她在管着大理寺,大理寺的人看她办事周到,她提出的这个,许多人都在想:只是不知道要裁掉哪个?狱丞狱卒更是不安。
    老黄又被大理寺内的吏们给推出来,悄悄地问祝缨:“您要裁了男人添女人?”
    祝缨道:“裁什么裁?是增设!”
    “哦!”那就好!老黄懂了!官儿嘛,谁嫌自己手底下的人多呢?再说了,有女监,那就得有个女牢头。
    老黄一溜烟儿地跑去散播一手消息去了。
    各部各司的小官们也议论纷纷,也有说不合适叫女人做官的,但是又都觉得,女囚确实得女牢头来看。也有说,何必要官呢?点几个服役女子就可以嘛!不过也都佩服,大理寺这位大管事,确实是心细如尘。
    …………
    底下聊得火热,祝缨也算为整个皇城贡献了一则不大不小的趣闻。
    上头的大人物们反而认了真,竟然惊动到了尚书们。
    钟宜是听到风声之后挤进来的,他本来没太在意,政事堂要议一个小官职的增设,他就派了个郎中去。郎中去了两天,耽误了部里的事儿,他一问才知道议出了麻烦!他二话没说,自己跑过去了。
    钟宜一到,吏部那里就得来个差不多身份的人,不能叫个郎中对礼部的尚书。
    吏、礼二部来了人,刑部也听到了消息,刑部也管案子呢!
    连太仓等处都派了人来。因为这新增的东西,不但涉及到了官制,它还涉及到了俸禄,那太仓也要掺一脚。还有户部,因为涉及到田产的规定。
    大理寺这边,郑熹也就顺理成章往政事堂去“看看”。
    最后连御史台都派了人来,因为御史台有个“台狱”有时候也要抓人关起来,绝大部分时候是男犯,偶尔也有女犯。虽然“台狱”只是一个称呼,御史台目前没有自己的大狱,因为他们主职是弹劾,遇有特别大的、皇帝要求他们参与的案子,他们才会参与。一般这样的案子都是三法司一道审,三法司里包括大理寺,所以“台狱”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其实就是大理寺的大牢!
    但是!这跟御史台也有关系呀!那必须得过来说一说。再者,此事也干系物议,御史台那是有责任过问的。
    一群老头子和半老不老的头子聚到一起,面面相觑:“这是个什么事?”
    女官,是有的,都搁宫里呆着呢。
    现在有人提出要在百官序列里添一个真正的“女性官员”的位子,并且要记录在仪典里,正式固定下来,这还是让他们惊诧的。更让人诧异的是,皇帝居然没有一口否决。再仔细传阅了一下奏本,他们的心里各有了一点数,因为这个奏本虽然写得很白话,看着文学造诣不高,不过讲得十分明白,也确实有一点道理。看一看字,是很正经的楷书,看着舒服,不让人讨厌。
    参与讨论的人里,也有同意的,比如郑熹,虽然同意得含糊,但是他是大理寺的主官,他认为确实“男女大妨”是需要考虑的。御史台那里也含糊地认为,这个问题提得对,但是怎么解决,咱们再商量一下。
    也有反对的,比如钟宜。女子装男子服,那或许是情趣或许是流行,被史官记下来,算“服妖”。女子行男子礼,更是造孽了!女人做了从九品的官,如果她的丈夫反而是个白身,怎么弄?这不是要阴阳颠倒了吗?
    又,钟宜最恨小吏,他可是在小吏身上吃了大亏了。“女人胆子更小”这种印象他还是有的,那会不会再受人控制,有私心办坏事?
    但是钟宜也被一个“男女大妨”给卡住了,他说:“女子犯法本来就少!有案里,或募胥吏妻女暂管。”郑熹也是有充足的理由来应对的:“大理寺在皇城之内。”皇城跟宫城就隔一道墙,临时找个乱人进出,那是不好的!
    皇城、宫城的进出都有规定,临时募人进出,人是不是可靠也不一定,懂不懂规则也不一定。如果遇上钦定大案,夹带消息进来,怎么算?
    几位大人物议了一天,竟也没议出个结果来。还真如施相所言,比较的麻烦。
    他们各自又还都有大事,于是约定隔日下午再议。
    郑熹隔日上午把祝缨叫过去又数落了一顿:“再议不下来,你就去与他们打嘴仗去!”
    祝缨道:“好。您给划个道儿下来,我把他们打成什么样不算冒犯?”
    郑熹被气笑了:“你还想打他们?”
    “嘴仗嘛!”
    “就你读的那点子书?他们骂你你都听不出来!”
    “听不出来就当他们夸我了。可我骂他们,一定让他们能听得懂。”
    郑熹哈哈大笑,笑完了更生气了:“再这么胡说!这个事儿你就别想了!我就丢这一回脸,叫这事办不成,也不放你出去得罪人啦。”
    祝缨道:“想办事儿,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我出去跟贩子砍个价,都跟砍了他们的头似的。”
    “嗯?”
    祝缨笑道:“大人,您瞧这个事儿吧,要说叫女人做官,是不是老头子们都得跳起来?可我要加个狱丞,您看有一口回绝的吗?少吧?即使有,说一说道理,他也得犹豫。您看我挑的这个事儿,我是没眼色的人吗?”
    郑熹哼了一声:“你就在我这儿胡缠吧!滚!”
    祝缨滚了。
    这一天下午,郑熹又去“议”,还是没议出个定文来。他于是向陈相建议:“既然是祝缨提的,叫他来解答,说得清楚就定下,说不清楚就回奏陛下,如何?”
    陈相同意了,施相也说:“也好,叫他来,把事情都说明白,为这一件事耽误的时辰还不够多吗?”
    …………
    也是看郑熹的面子,丞相、尚书等最后一次为这件事聚到了一起,再把祝缨叫过来。
    祝缨第一次正式到政事堂,政事堂比大理寺要气派一些,台阶都多了几级,她跟在郑熹身后,身体有点紧绷。郑熹回头道:“你还知道怕?”
    “我这是运气呢。”
    郑熹笑着摇头,眼见祝缨放松了下来,心道:那趟差,出得挺划算!
    郑熹先进去,祝缨在外面等着,等里面寒暄了一阵儿,陈相说:“那就开始?”
    施相道:“早早了结,依旧太平度日。”
    郑熹就说:“祝缨已在外面候着了。”
    “叫进来吧。”
    外面,祝缨正了正衣冠,在各种目光下,大步走进了政事堂。
    政事堂、吏部、礼部、刑部等等现在对她的印象是非常深刻了,因为她害他们这几天过得跟打仗似的,这不没事找事么?
    钟宜看到祝缨心道:原来是他?我还以为是重名,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他!
    陈相也有些感慨,他说:“祝缨,这一本是你上的?”
    “回相公,是。”
    “那你说说吧。”
    祝缨道:“是。”
    她先把奏本的内容简要说了一下,着重讲的是“大理寺需要”,她深知,可以说两个狱丞八个狱卒,但不能一口就说“全天下”,她跟天下不熟,不敢打包票。但是大理寺的事儿,只要问,就难不倒她。而且“大理寺需要”就可以把这一项固定下来,保证世世代代,大理寺的牢里,都得个女牢头。
    时尚书道:“休要只拿大理寺说事。”
    祝缨心里骂时尚书的祖宗八代,面上还要一脸的懵懂:“下官出仕就任职大理寺,当然是要为大理寺着想啦。下官是大理寺丞啊!不说大理寺,说哪里呢?就是为了大理寺的事儿才上的奏表。在其位、谋其政,让下官做什么,下官就要把这件事做好。别、别的衙门,也不归我管,我也管不着。”
    施鲲打了个圆场:“年轻人,眼光不要局限于一处。”
    祝缨也不争辩,老老实实地说:“是,受教了。”心里把施鲲骂了一遍:咋?你要我把你的事儿也给管了?!你给我让位啊?
    郑熹清清喉咙,问道:“你还有什么理由?”
    除了奏本上写的那些个案例,祝缨还能再举出数个,都是男狱卒对女囚之不法事。同时,又举出了一些冤案,有被诬杀夫的,有被诬通奸的,等等。这些妇人收在狱里本就是不应该,现在还要再受男狱卒的看管。那就有点不人道了。
    钟宜道:“这些都是地方上的事。大理寺狱的事呢?”
    “刑不上大夫。”
    郑熹故意说:“那是犯官。”
    祝缨道:“还没判呢。等判了,该怎么着怎么着。”
    郑熹知道钟宜现在要讲的就是“礼仪”,而在这个事情上,其实礼部还如鸿胪之类的用处大呢!但是他故意帮钟宜把话给问了出来。
    祝缨道:“仁者爱人。义有大小,礼有虚实。为一虚名,而纵容实祸,下官的念头实在难以通达。
    只要事情定了成或不成,接下来让它合适的办法总是有的。至于官员之间的礼仪大防,那也都是可以再想办法的嘛!总要先把大框子给它钉好了才行,至于框架之内,从心所欲。孔子也是这么想的。”
    陈相笑着说:“你这话倒有点王云鹤的影子。”
    他终于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施鲲也就说:“想来陛下也正思忖此事。”
    他们心里已经划了个线:狱卒,倒是真的需要。祝缨那个奏本上写,什么五品以上一月一沐,那是不能叫男狱卒进进出出的。狱丞,两可之间。但是可以议,接下来细节的争吵,那就让大理寺跟这些部司之间扯皮好了!他们只要上一个原则上同意的奏本就好!
    祝缨却又硬插了一句:“狱丞也还是女人好。否则上头一个男的,下头无论狱卒还是囚犯都是女的,大门一关,这不是送菜让他点么?也不是怀疑男丞就是恶人,只是免得叫有什么流言误伤了他,他又百口莫辩。瓜田李下的。”
    说得过于明白,陈相道:“倒也是。”
    钟宜想了一下皇帝的态度,皇帝也没有把这奏本给扔了,他勉强同意:“礼仪不可有悖。”
    郑熹道:“那就让他们议一议怎么铨选合适吧。”
    事情,终于定了个大方向。
    而祝缨的事还没完,她须得在办好大理寺事务之余,再与各部的同僚们“议一议”。
    也就是吵。
    而陈相也向皇帝做了一个初步的汇报,丞相出手做文章又是另一番气象,他紧扣着“仁”与“礼”两样,兼及“阴阳有序”。
    …………
    各部郎中,祝缨这样的丞,又或者其他府的司直之类的官员的主场来了!
    祝缨主要是跟他们吵。
    祝缨要不是记性好,真能听睡。因为现在说的这个“礼”,她是真的不懂。她本以为,王云鹤讲个等级有序,三纲五常就是礼了,明明是几品官穿什么样的衣服,谁他娘的知道当了官儿了,同品级的官服还要细分类?
    她很郁闷地问礼部:“我怎么不知道从九品还要上朝,还有什么大礼服呢?”
    从九品,扯什么上朝?她现在都从六品了,也还没资格呢!也没资格穿什么弁服之类。
    从九品,给身官衣就不错了!官员的待遇随着品级的上升是有着显著的不同的,而五品是道分水岭。比如,大理寺休致的老王,天天念叨休致俸禄,他一开始念叨就纯属白日做梦,因为只有上了五品,才有七十休致之后的半俸。底下的小官,没有的!干一年有一年的俸禄,不干,就没了。
    再比如,只有上了五品,国家才会再分田给你!是的,国家分的地。所以祝缨这样的,也就有点混不下去的农民把田挂她名下,金大娘子之前给她讲“为官的生活”的时候,都没提这茬,因为金良自己也没到五品。而一般人想升到五品,极难!而五品的好处一般人想象不到。
    郑熹能把大理寺一把攥了,也是树了老王这么一个例子,真的是够许多小官眼馋的。
    礼部郎中道:“现在从九品,以后总是从九品吗?不得要礼服吗?叫一个女子站班上朝,成何体统?”
    祝缨吃惊地看着他,又问吏部的郎中:“怎么?吏部打算给女官一路升上去?进政事堂?”她指了指脚下的地,此时,他们都在政事堂一间偏厅里吵。
    吏部郎中道:“祝丞不要玩笑,这确实是个麻烦。”
    祝缨垂下眼,想了一下,道:“咱们现在不就是在议么?升不升的,不是在吏部手里?大理寺五十年的档,没见着狱丞能摸到大理寺丞的边儿的。”
    吏部郎中道:“那须得定下来才好。”
    祝缨是无所谓的,心道:你定,能限得住算我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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