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落衙先不回家,带着曹昌去了郑府,直入郑熹书房。
    郑熹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说:“坐。”
    祝缨坐下,问道:“您有烦心的事?”
    郑熹道:“有你。”
    “诶?”
    郑熹道:“政事堂打定了主意,要在京师简选年轻人派到各地历练。”
    “与我有关?我也在名单上?”祝缨说,“这……”
    郑熹一整个年也没闲着,他探到了皇帝和太子的口风,他讨厌的那个缺德鬼就是他的皇帝舅舅,外甥像舅,甥舅俩干了一模一样的事儿。刨去皇帝和太子中意的人,他已相中了一个倒霉蛋,打算趁着这一次政事堂要简选年轻官员外任的机会,将此人升个半级礼送出京。然后就可以把祝缨给调到东宫了。
    岂料他刚向政事堂提及此事想事先通个气,施鲲就说:“此人新任,不宜再动。”陈峦与郑熹还有点师生的名份,多给他说了一句:“名单已经差不多了。”
    郑熹顺势问道:“不知东宫属官有无调动?我也好有所准备,安排相关事宜。永平公主出降殿下要亲自送嫁,詹事府里得安排一些事儿。万一到时候人手有所欠缺,恐怕误事。”
    陈峦笑道:“放心,暂不动东宫的人。哦,你的故吏们,有要动的。”
    郑熹继续询问,陈峦道:“告诉你也无妨,你也知道规矩。”
    规矩就是,可以提前通知你,但是你别给政事堂耍心眼儿想要改变这个结果。老师信任你,你如果辜负了信任,当心老师整你。
    陈峦大方地把祝缨的名字告诉了郑熹。郑熹在他们面前还是个年轻人,这回被三个老鬼整得不轻。他不好当面反驳,只是问:“为什么?”
    陈峦道:“为什么不?”言语之中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郑熹想迂回地协商,王云鹤又提醒他:“你现在该做的是守好东宫。”
    郑熹铩羽而归,当天就召了祝缨来,问:“你怎么想?”
    祝缨道:“您的意思呢?”
    郑熹的表情很沉郁:“我在问你。”
    祝缨道:“政事堂为什么这么干?如果不知道原因,我就静等吏部下文。三个丞相,不知底细一时扛不住。”
    郑熹的心情是羞恼,都已经给祝缨许诺,要把人调到东宫,现在事情干到了一半被截胡了!他很不高兴!他说:“无论成行与否,我都安排你能够见一见东宫,你自己要有所准备。”
    祝缨道:“您才做詹事……”
    “无妨。正好有机会。”
    “是。”
    …………
    祝缨从郑府出来,心中并不像在郑熹面前说的那样的困惑。王云鹤是一个至诚君子,还是个有行动力的丞相,他心中想的事情,就必然要设法去做。做京兆的时候就能因为曹氏而上书,对律条的执行做补充。现在做了丞相,他不有所动作倒奇怪了。
    祝缨心情非常的好!
    她特别愿意离京外任。
    回家的路上,她控制住了表情,直到回到家里吃完了饭,往书斋一坐,才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还没出正月,天还有点冷,张仙姑过来给她看看茶热不热。见她在笑就说:“这孩子,想什么呢?诶,你怎么把披肩弄下来了?”
    祝缨伤过肩膀和腿,花姐就给她做了披肩,张仙姑盯着祝缨天冷必须穿戴着,腿上也要穿得厚些,坐着的时候必须再盖条毡毯。
    祝缨看到张仙姑,噎了一下,但她忍着没跟张仙姑说。照着张仙姑的指示穿戴好,应付完了张仙姑,祝缨开始打腹稿。她愿意出京,也得写个奏本。然后是安排家里,住了一年多了,跟这房子才有了一点感情就要离开,竟是有点不舍……
    房子、田产,还好,都不多。
    要紧的是大理寺那里怎么安排,尤其是女监。
    祝缨心里一样一样地想着,哦,还有她在京城的这些线人。
    如果要出京赴任,她还得招募仆人,到陌生的地方上任,不带几个自己人怎么成?花姐……其实是很需要花姐同行的,但是花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她要学医就会推辞掉能够做女丞的机会专心行医,不能因为自己而强行改变她的人生。父母还是跟着自己的好……
    祝缨整了半宿,心里有个大概才回房去睡觉。
    她藏在心里的消息,连父母和花姐都不曾说的事情,没过两天京城就已然传出了些风声——政事堂给吏部下令,命吏部盘点天下州府县的官员情况上报,又盘点京城各衙司之年轻官员的情况上报。
    吏部忙了个人仰马翻。心里再有谱的人,要短时间内盘点出这样一份清单也是很吃紧的。
    吏部在忙的事,王云鹤在朝上公然上了一本,事态变得很明朗:年轻官员出京这事儿,一准要成。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躁动了起来。
    出京并不是一件全然的坏事。许多人还特意想谋一个外差好丰富一下自己的家庭财富。也有一些人,钱权都有,但是对某地有执念,也会想去一下。又有一些人,觉得京城无法施展抱负,也愿意去地方上一展身手。有任职地方的履历,也有利于日后晋升。在京城,从六品不算什么,放到京外,就可能是一县的主政,全县都听他的。
    祝缨这个从六品在大理寺混得算不错了,在上司的支持下,拢共也就能管上二三百号人,还得给人当老妈子。到了京外,上县,人口过万户,县令从六品,跟在京城相比,那排场就完全不同了。
    一些人心思就活络了。
    出京又不是一件完全的好事。人生地不熟的,被坑被架空被戏弄被当地豪强压制的并不罕见。此外,大部分地方是不如京城繁华生活方便的。又有,如果一地出了个名人,县令也容易当孙子。再有,水土不服、人口减少、天灾人祸、租赋收入不足、闹盗匪……品级低一点的,是个大官路过都得点头哈腰,头上还有州府官员。运气差一点的,分到边塞,那就更刺激了。倒霉蛋出了京,远离天子与朝廷,大家把他忘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离得远了就没这种好事了。
    一些人打死都不想出京,死命琢磨着逃避。
    此事影响之大,祝缨回到家里都被祝大问及:“朝廷是要动真格的了?”
    祝缨道:“什么真格假格的?”
    祝大道:“我都听说了!瞧瞧,这上头写了。”
    他和张仙姑跟着花姐学认字,张仙姑先认些常见的、记账的,祝大识了几个字之后就开始看邸报,有时候看不懂就读字读半边,连估加猜。祝缨从来不知道,一个学问只有一瓶底水的老男人竟会对指点江山有这么大的兴趣。
    祝大说得头头是道:“王丞相要干,那就一定能干成了。瞧,年轻官员,哎,他要是把那个谁放到东北、某人再放到西北……”他仿佛比政事堂还要明白。
    祝缨道:“政令没下来,别到处说。叫御史听到了,又该参一条‘妄议大政’了。”
    “还参啊?”
    祝缨道:“对啊。不该议的不议,不该管的不管,议了、管了,也是会被问罪的。当年龚逆的党羽里就有被安了这个罪名的。”
    祝大目瞪口呆:“那咋还不如个老百姓自在呢?”
    “呃……老百姓更不能瞎说,不过,人多不太好管。真撞刀口上了,比官员惨。”祝缨说。
    祝大闭上了嘴。
    祝大不议了,到了二月初,吏部将两份单子递给了政事堂。祝缨也在寻找合适的仆人,长途跋涉,她打算带些书籍、铺盖之类的,那就需要车夫。到了陌生的地方,还得需要健壮的仆人。她还想要几个有点武艺的人,这个或许可以跟侯府拆借,又或者请温岳帮忙。
    她这头忙,那头又一封奏疏令朝廷上下议论了起来——始作俑者李泽的长子李彦庆上了一本,表示自己愿意外出去一偏僻的下县,去造福一方百姓。
    …………——
    李彦庆出孝比他爹还要早,李藏的案子移交到大理寺的时候,李藏都死了不短的时间了。李彦庆的爹和叔叔们都丁忧着,李彦庆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寻死觅活又恹恹生病,就算给他个官儿,李泽也怕他出纰漏。
    直到李泽自己也出孝,先给儿子安排个清闲小官干着,带到京城来自己看着,慢慢调-教儿子。放到别的地方,父子既无法同地为官,李泽就无法给儿子安排个位子。京城好啊,那么多的官职,只要不是在同一个衙门,就不用太避讳。
    李泽都想好了,他瞄的不是祝缨的位子,而是另一处的礼部的一个缺。
    他开始还担心段琳的安排未必奏效,郑熹还得出招,哪知王云鹤接手了!政事堂居然站在了他这一边。虽然儿子也算是“年轻官员”,不过他儿子老实,也不生事,上回闹事的也没有李彦庆,应该不会被派出去。
    这边老子算盘打得山响,那边儿子炸了个大雷:“我去。”
    等李泽知道的时候,李彦庆的奏本已经递了上去了。老子出的主意要年轻官员出京,儿子跟着上本请求出京,李彦庆的上司自然认为这是李泽的计划,想都没想就顺利让李彦庆把奏本递了上去,他没拦。钟宜是礼部尚书,李彦庆的事对他而言太小,他也没管。
    政事堂的名单原本里没有李彦庆。
    陈峦诧异地说:“他倒是有些气性啊。”
    施鲲道:“怎么?难道不是他父亲的安排?”
    陈峦摇头:“这孩子有些执拗。总觉得祖父续弦不妥。犟上了。”
    施鲲道:“倒是知道廉耻。”
    “只是性子有些痴,我就没安排他,让他安安稳稳在京。不想他竟有这等志气。”
    施鲲道:“那就加上吧。”
    王云鹤道:“给他择一个合适的地方吧。”
    陈峦指着李彦庆的名字,道:“调令就从他开始吧!”
    三人默契一笑,一时惺惺相惜。
    三人给李彦庆选的地方不好也不坏,离京城也不近,跟李家的任何一个亲朋故旧也不沾边儿。完全是一个没有太多的关系,系自己跑吏部送大礼才能得到职位的普通人很有可能得到的县。县也不富贵,是个中县,户口数不过万。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亲爹给计划好了的事儿。
    不少人一头雾水:难道不是李泽的计划?
    …………
    外人不知道的是,此事从王云鹤开口起,就不是李泽的计划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的阴谋了,它已然变成了政事堂的事。
    政事堂三位各有心思,也各有自己的亲近人,做到丞相了,除了安插私人、栽培学生、提携意气相投的后辈,都多少有一些为国的公心与格局。
    李泽一提,王云鹤先触动肚肠,与另两位含蓄地表示:“京城有点儿乱,年轻人不懂事儿,别在这个时候留在京里,一时气愤上头犯了错。”
    另外两人都明白他说的是,皇帝年纪有点大,太子已年成,诸王也渐渐长大了。朝廷上的势力也是如此,上一代逐渐衰老,而新一代正在壮大。此事早有征兆,龚劼的倒台不是一件事情的落幕,而是一个开始的信号。段、郑宿怨重启,看着热闹,不过是一轮激烈动荡的更替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个时候,把一些有潜力、有资质的年轻人耗在京里,一不小心站错了队,则一个人材一辈子就都要蹉跎了。他们是丞相,对权利有自己的渴望,对家国天下也有自己的理想。他们已经老了,接下来无论是谁主政,他们都不想因为眼前的事儿让一些有才干的人从此不受任用,让国家落入凑巧站对了队的人,又或者是庸人之手。
    江山代有才人出,平白损耗一大批人也太让人心疼了。
    陈峦道:“我们这一把老骨头,已然位极人臣,对后进当有关爱之意。”
    施鲲也罕见地清晰表态:“要做!还要周到!咱们要议个详细的章程,什么样的人放出去,如何任职。派出去是历练的,不是要放出去谋害的。年轻人出京,可折过不少。”
    政事堂打一开始就把这件事当成个正经事来办,跟狗屎纨绔没关系。
    三人都是老手,先圈定了个范围——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官员,要有一些才干才值得他们这一次费心。没有根基背景的最好,当然,也不必拘泥于出身或者什么恩主。本来也是有意回护已经不得不有所倾向但是有才干的人,让他们不要陷得太深。
    他们的品阶普通不高,一般是县令,也可以是州府主官的某项事务的帮手——刺史的副手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不够格,因为他们的品阶不够,上州之别驾都要从四品——主要看各人的长项、履历。
    如果已经有点倾向的人,比如祝缨这样的,王云鹤就要给她选一个顶头上司不姓段的地方。
    离京城之远近倒不是很在乎了,远点反而更好,太近了,比如新丰县,那跟在京城区别也不大。
    如果这些人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又有了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再与别人起冲突,那也不是现在的丞相们要负责的了。
    当然,选派的人里还要掺几个纨绔,给他们派到一些铁面主官的手下吃吃苦头。同时也有点迷惑的作用。
    最后,顺手往里面塞一些自己看好的年轻人也是应有之义。兼顾公私,也是桩美事。有他们在,他们中意的人做出了成绩再调回京城升职,又或者换一个更大的地方任职,并不难。
    发配与镀金的区别就在于此。
    ……——
    李彦庆一封奏疏上去,他自己圆满了。李泽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的前半生顺风顺水,自从父亲的死开始就事事不顺,亲儿子又给老子泄气,真是不知道找谁算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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