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各人住到房里,一共十四个人,一屋七个,通铺,但是每人有一套铺盖。屋里有桌椅,也有盆巾之类。老人们好奇地看着屋子,很快自己就分了两间,也没行李好放下,都想试试新床铺。
    在乡下,想做套全新的铺盖可也不容易。
    祝缨却说:“走吧,咱们先吃饭。”
    祝缨在上面坐一桌,下面两桌是老人们。桌上已摆了几大碗菜都是炖得很烂的食物,大桶的蒸米饭、大桶的烧菜肉抬到饭堂以作添饭添菜之用。又给每人上了酒,为怕误事酒给的不多。
    祝缨道:“走这一路也都饿了累了,先吃。”
    老人们风卷残云,以丝毫看不出年纪的饭量吃光了三大桶,摸着肚子才停了手。更有人已打起了饱嗝。
    此时有不好意思的老者。他起初是还撑得住场面的,架不住左右都在飞快地扒饭,更因饭菜烧得很烂,便于老人食用,也都不客气了。
    吃饱了,才站起来老脸一红:“大人,大人要咱们这把老骨头干什么呢?”
    祝缨道:“快春耕了,有些种田上的事儿想请教,不急,吃完了,你们先去睡一觉,歇一歇。明天咱们再说。兴许还要出城看看呢。”
    他们就有人借着酒意说不用歇,现在就能说!还有哭出来的,说这辈子也没遇着这样好的官儿,现在干活都行。
    祝缨仍然让小吴等人将他们送到屋里休息。
    晚饭虽不与他们一道吃,也没再摆席,但是每人两菜一汤,米饭管饱。
    到了第二天一早,祝缨再请他们说话的时候,老人们吃饱睡足精神看起来极好,也都打了一夜的腹稿。见了面先有要磕头的,又有要表忠心的。乱了好一阵儿,局面才稳定了下来。
    祝缨先请他们说一说本县春耕的事儿。去年祝缨来得晚,所以没见到本地的春耕,并不了解本地春耕的情况。
    祝缨把曹昌也叫了过来:“你也认真听听。”
    老人们七嘴八舌,曹昌听得耳朵都要冒烟了,悄悄看一眼祝缨,见她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没有丝毫不耐。
    祝缨心中暗道侥幸,幸问了问这些老人。否则她这春耕,胡乱安排还不如“垂拱”。
    她问种田要留意什么,老人们一通七嘴八舌,祝缨于纷乱中总结了几句:水、热、土、肥、种子、人工、畜力。
    犁地是需要大量的畜力的,
    老人们着重说了畜力:“牛马不够用哩!”
    本地有牛耕也有马耕,春耕时能有个牛马绝对是村里的上等户了。没有牛马的人家,几家人凑个份子租几天牛马,也有专门出租牛马的。又有一些穷得底掉的,就是人拉犁。人的力气如何比得上牛马?种得也就不如别人家。都得人拉犁了,家庭条件也不太好,人也没力气。落到这步田地的人家,估计没几年就得把地也抵出去了,人也熬不了多久了。
    祝缨寻思了一下,这种情况她听王云鹤说过的,官府会提供一部分的畜力租给百姓。
    得,她又疏忽了一件事儿!
    这福禄县是从汪县令手里接过来的,福禄县之前几年也没多少属官府的牛马!纵有,还得尽着公廨田用呢。那可是全县官吏衣食所系,以及汪县令府城生活之资啊!
    祝缨也不懊悔,就算去年刚到的时候给牛马现配种现下崽儿也来不及使。
    不干不知道,一干才知道想当好个县令要留意的事是真的多!
    她心里又添了一笔“牲畜”的事项要准备。
    老农们头一天说春耕,祝缨又问他们各乡的情况。
    第二天,祝缨再问他们橘子树的事儿。
    也有老农不懂装懂的,也有老农说没种过的,倒也有种过的,说:“果树也不好侍弄!离枝没多久就坏掉了,摘下来顶多一旬。我们都在果子还没全好的时候问人要不要,有人要,再摘,没人要就先放在枝子上。可也留不了太久,果子好了要是不摘,也就掉地上烂了。”
    祝缨也都记了下来。然后拿出了从北方带来的几样种子,每样取一把给他们看,询问经验。原本经过两天已比较能放得开的老人们却齐刷刷地变了脸色:“大人!可不敢随便换粮食种啊!!!”
    他们语无伦次,祝缨却听明白了,他们现在种的粮还能糊个口,如果换了个别的,就怕绝收。别说绝收了,只要产量减个两三年,立时就是灾年。家里能有余粮的,都是地主了,普通种田的人,每年春天这个时候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靠野菜活了。收成再少点,那是真得饿死人。
    祝缨道:“我自己种二亩,试试,不叫他们改。”
    老人们吐气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
    祝缨道:“好啦,既然没有误会了,明天先去看看地?”
    这时就有老者说:“小老儿以前种过麦的,那年年景不大好,收成不多,种倒是能种。”
    有一个说话了,就有另一个也说。以为祝缨现在公廨田里还是应该以稻为主:“咱们这儿的人,侍弄稻子是熟手。保本儿。要种麦,等收了稻再说。”
    祝缨道:“我不用熟田。先寻个不大用的地儿种着试试。”
    老农们你看我、我看你,都点头:“咱们想看看去。”
    第三天,她就带着这一群人出了县城。
    老农们看了这一片地,要么摇头、要么叹气,也有说可惜的,也有说“再整整也是个好地”的。
    他们告诉祝缨:要把一块不好的地种好,要花人力,也要花时间,就是年年月月地种、积肥。一点一点给它弄好。现在这片地,应该是抛荒的,仅强于荒地。又指点祝缨应该从哪里开条小渠好浇地。
    再耐旱的作物,它也得浇,“只是用水少些,又不是不吃水”。
    有种过麦子的老农,跟祝缨说了日期,以为祝缨现在完全可以先种稻。
    连续看了几天,祝缨白天跟他们看田,到了晚间,又点起灯来整理笔记。
    她想把这些都记下来,连同之后自己亲自试验种田的笔记,最后纪录出一本农书,以后哪怕自己在福禄县的时间不长,这里的人也能用得到。顺便列一下本地气候与黄历所载之节气指导的播种时间等之不同。
    试种的笔记里,她画了张表,哪块地种哪样庄稼,什么时候种、播种多少斤、用多少人工、怎么用水等等都记下来,也记下庄稼成长的时间,什么时候抽穗、什么时候收获等等。
    此时,春耕也将要开始了,老农们有的就着急,想回家帮忙。不能拉犁,帮家里收拾收拾农具烧口水也是好的。
    祝缨果然如约将铺盖给他们都带走,又另每人再送二升米,依旧原样将人送回家。与那种过麦的老农与另两个看着还算强壮的老农约定:“等春耕家里忙完了,再来帮我看看田。”
    老农们上路的时候,祝缨却下了帖子,将县城内的各家富户请了来,有事商议。
    各家富户接了帖子已不那么提心吊胆了,他们也想与县令联络联络感情,更有人想到县学的事儿,愈发笃定县令是想在这里做些政绩出来的。这政绩又不是抄了他们的家抢钱,那就配合一下好了。
    祝缨在县衙设宴,却是为的一件事——牲畜。
    大户人家养的牛马非止一二,他们自家有地要种,也有自家的佃户之类,春耕谁不用呢?
    祝缨并不要抢他们的,而是与他们商量:“你们自家用过之后,县衙出钱租你们的牛马。靠人拉犁的,不得拉到猴年马月去才能干完?有头好牛,半天就得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一耽误了,这一年的收成肯定打折扣。
    祝缨说了自己的方案:“不会累坏你们的牛马、也不在账上做手脚。我还是依旧户籍来,贫户有多少,就近划拨。都是有数的,干多少,就给多少钱,你们可派牛倌、马倌跟随。县里不会占这租金的便宜,用的时候就清点给你们,到秋收之后,我再找他们原样讨回来。你们想用钱、帛、米结算都行。”
    顾翁等人都很惊讶,祝缨现在说的这个他们也不算陌生。许多地方官也都会做,一般是县里出耕牛,租得起就租,钱付给县衙,租不起就没办法了。能提供耕牛的县令,已算合格的了。
    但是祝缨居然会考虑到全县百姓,听这口气,她想帮这些人全都用上牛,还是垫付租金且不收贫农利息?
    顾翁有点感动,第一个站出来:“算老朽一个!”又建议,“春耕时牛马紧俏,也有抬高价的,咱们就在这里定个平价,谁都不许哄抬!”
    赵翁等人都附和,赵沣道:“也算我一个!又有,他们獠人那里也有牛马,并不以耕种,我愿做中人,再讨些来!”
    祝缨道:“好!多谢诸位父老!奇霞那里,若有什么条件,可以让他们直接与我谈。”
    “是。”
    祝缨笑道:“请!”
    第141章 交易
    县衙里的酒席吃得不错,虽然县令大人自己不饮酒,却给士绅们提供了好酒。据说是京里送过来的,众士绅也都吃得醉醺醺的,脑袋飘、脚也飘。他们出县衙的时候,好些人忍不住开口唱起了歌,调子是福禄县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最普遍的调子,他们中的不少人有点墨水,还临时填起了词。
    有人唱太平盛世,有人捧县令臭脚夸县令爱民如子,也有人自己夸自己跟着干了好事儿的。五花八门,嚎得半座县城都听到了。
    待回到家中,一群老的、半老的士绅们的依然是情绪很高。等到第二天起来酒醒,不少人回忆往事就有了一丝丝的悔意。
    顾翁答应时也是凭着“老夫聊发少年狂”,第二天就觉得有点不大妥当了——就这么把家里那么多的牛马给交出去了?
    他略有点不安,想到自己又是“首倡”就颇有点骑虎难下的味道。又担心如果是别家的牲口出了事,自己夹在中间还要落埋怨。
    第二天一早,祝缨就派人将昨晚答允提供耕牛的人又请到县衙里来,各自报一报数目,县衙这里也好有数提前做一个调度,顾翁只得硬着头皮到了县衙。他犹犹豫豫的,将昨晚的慷慨激昂又减了几分,变回了那个沉稳的老者了。
    祝缨扫一眼就知道他们犹豫了,耕牛耕马都是极重要的财产,有犹豫是正常的。她看破不说破,等人聚齐了才慢慢地说:“昨晚诸位父老都答允了将牛马与贫农使用,今天就请报一报各家的数目,以备县衙调配。”
    顾翁有点犹豫,思忖是不是要少报几匹,祝缨并不催促他们开口报数,却又命人搬了本县的简单舆图上来,说:“多谢诸位父老昨日慷慨允诺,父老信我,我也不能辜负诸位。”她把舆图上标了十三乡的名字,又抬手一个圈、一个圈地圈了许多村落。
    看着她将县城周围的村落都圈出,顾翁的心慢慢地放回了肚里——县令有数。他稍稍少报了两头牛、两匹马。
    祝缨就把他的数目标在了地图里,说:“这附近几个村子的,只要使得来,就从顾翁这里挪用。”
    一一地将各乡标了出来,祝缨手里握着最新一次的数据,哪个村子里田亩有多少、贫户又有多少,她知道这种数据不一定是完全精确的,不过也有个大概。便指着图给各位乡绅说了:“某乡,贫户若干,需牛马若干,现有某翁、某某家有多余牛马若干,可调配。”
    一一分派,总不至于累坏了牛马。又指某乡:“此处所需牛马极多,某翁之牛马余额不够,就近调某家之牛若干……”
    全县的数目竟都在她的心里,乡绅们也知道,这数目有时候不是很准,但是大概还是实情。也都把一颗心放到了肚里。
    顾翁道:“大人明察秋毫又为福禄县如此劳心费力,我等生长于此若是再不为家乡尽力,也是愧对祖先的!大人放心,我等必督促好家中加紧播种,好腾出牲口来。”到时候把瞒报的牲口一报,就是自己超额完成了的!
    乡绅们有这主意的也不在少数,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人一放松便不由说了点实话:“庄稼人也是爱惜牲口的,只可惜不太爱惜别人家的牲口,要是跟自家牲口一样的照料,倒也不是不能借。”
    祝缨只当没听出来他的言下之意。
    她叫来了祁泰,连同县衙原本的账史之类再做一本账,将数目等都统齐了,又留下一些,以备应付突发的情况。
    一切准备好,祝缨这才派人往各村里进行统计,哪家没牛、哪家想租,又有哪家实在太穷——祝缨准备替这些特别穷的农夫暂垫这一年的租金,不过现在不跟他们讲,等到差不多收获的时候再一道免了。
    待将各将所需统计了上来,祝缨又重新做了一次调度,哪村分得多少,从哪处调耕牛或者马。调多少、用多少天……一一分派完毕,又派了衙役等往各乡去督促。
    赵沣携妻子紧急回了西乡一趟,临行前告诉祝缨:“这便与舅兄联络,不日便回。牛马数目约摸各二、三十,多了不敢讲,这些还是可以的。”
    祝缨道:“如若能成,可就省了不少力了。他有多余的牛马,我也可买一些。”
    赵沣答应了,匆匆离去。
    祝缨又抽空往县学里去了。
    ……——
    县学与府学、州学都不大一样,与国子监更是不同。县学与县令一样,都有一个特点——亲民。
    县学里四十个学生,大部分家境殷实,少数几个家里到了农忙的时候都缺壮劳力。家境殷实的,只要家里不败家,父母长辈也都在这个时候忙得不可开交——使人干活也得会使,更遑论有些家里自己有地,还要管一管佃户、雇工们如何干活了。
    祝缨便到了县学,宣布给半个月的假,许其回家帮忙。
    县学生们被连日的考试已考得十分紧张,得到假期也都欢呼一声。
    祝缨道:“且莫忙着乐。你们回家,想也没几个人是要起早贪黑下地干的,趁这些日子想明白一件事儿——将来的路要怎么走。”
    祝缨的人生仕途曾有有郑熹、王云鹤两个人指点,他们都代她谋划过,这两个人的路子祝缨哪个都学不了。她自己没有这二人的位高权重,县学的学生也没她当年读书的顺溜劲儿,她想先跟学生们摊开了好好谈一谈,如果他们愿意,挨个儿给他们安排一条路。尽量能安排出仕是最好。
    她将学生聚到了县学的大讲堂里,问道:“你们这一生都有什么志向?”
    有学生说是要践行圣人之道的,也有说要造福于民的,也有说要钻研学问的,还有说要造福家乡的。而“封狼居胥”、“着朱紫”也是青年们的豪情。
    祝缨听他们这般有活力,也不嘲笑他们是妄想,而是说:“那咱们就聊聊‘将来’。‘将来’路很长,事很多,要怎么走?往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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