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来了生人,便有人来围观,一个半大不大的姑娘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祝缨道:“路过的,讨口水喝,再问个事儿。”
    项家兄妹与小柳面面相觑,眼里满是惊诧:大人的口音!
    祝缨现在的口音既不是标准的官话,也不是福禄县的方言,与南府所在之南平县的口音也有些差异,更不是河平县本地的方言,但是能听得出来是附近的方言!
    小姑娘道:“你有什么事?”
    祝缨摸出两枚钱来,道:“你先拿点儿水来喝,给我们把葫芦灌满了。”
    三人晕晕乎乎,你看我、我看他、他再看你,眼神再倒过来转一圈。一般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三人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却在同一个上司的身上感受到了同样的压力,不由生出一股袍泽之情来。
    他们甚至不知道祝缨下乡是想看什么的。项家兄妹是福禄县人,按照他们在福禄县时候的所见所感,应该是下来微服私访,探听冤情的。什么富户欺负穷人、婆家打死媳妇儿之类的。可现在祝缨又不问这个,她只是与小姑娘话些家常。
    项安看到小姑娘的双颊已飞了些薄红,再看看自家大人,身长玉立,唇红齿白,又会说话又不往前粘着小姑娘猥琐调笑,极礼貌地保持着一点距离。听大人说的话,竟也不是问收成如何、官府是否公平之类。说的也是商家之语,问本地稻子什么时候收,去年秋收稻米多少钱,春天的时候涨了多少价。本村有没有开始种麦子,到时候卖不卖之类。
    小姑娘道:“你问这个做甚?”
    祝缨笑道:“小本买卖,问个价。”
    小姑娘说:“价?秋天贱,春天死贵呢。我们这儿余粮不多的,村头三翁家是大户,兴许有多余的。也听说有人种麦子了,咱们这儿还没开始哩。”她还给祝缨带路去“村头三翁家”。
    祝缨也没有推辞,跟她到了那位三翁家里。三翁家是村里的富户了,不过依祝缨看,余粮也不很多。现在这个时候,本就是各家存粮快吃完的时候,穷人家更是巴望着秋收。
    三翁看他们四个人,祝缨的衣服稍好一点,只在袖口有一点补丁,其他三个人的肘、膝等处打了好几块补丁。也不当他们是个大商人,三翁自己也不是大财主,就互相套着话。项家兄妹和小柳都不敢说话,听着祝缨跟他胡扯。又说不信他们家有这么多稻米,一定是在故意压价。又说只要价合适,一定会收粮的。
    又问本村人以前吃不吃面粉、麦饭,如果不吃,麦子是不是会拿来卖。
    说了差不多,祝缨又从三翁家买了两升米做样子,都装在一个小口袋里。问完了米价,她就开始向三翁等人推销自己顺手买的东西,因为仓促,买的东西并不全。她向三翁推销贵一些的小玩艺儿,向贫家平价卖针,连小孩子攒下来的几个铜板都哄得买了糖。
    随行三人大开眼界!
    这样的祝缨是他们从来不知道的!只能说,太厉害!这三个人都十六、七岁的年纪,小柳因为家庭的关系,听到的“小祝大人”的事迹,是大理寺的财神爷,是一眼就能认出犯人的青天,是带伤追杀凶手的狠人。项乐、项安看到的,是一个言出必行,关心百姓疾苦的父母官。
    哪有这样的?!
    上了车之后,又催项乐沿着路再往下一处去。
    到了下一处村子,天开始擦黑,他们在户里转了一圈儿,就求个人家借宿。不同于以县令的身份下乡有村长、里正接待的,现在他们是住在一户穷人家里,家里只有老两口。女儿嫁出去了,两个儿子都去了地主家里帮工了。
    祝缨在这里,发现这里有个老人做的竹器,比如小竹筐小竹笼之类手艺不错,又将从前一个村子里赚的钱拿过来进了一批货,又放到了驴车上。再在这个村子里买了点豆子。
    次日清晨起来,祝缨道:“今天开始,得加快脚程啦!”一上午仿佛走马观花一般,竟跑了三个村子。
    再坐到车上,祝缨道:“这条路宽,下面应该是个大的市镇,咱们就在那里休息。”
    果然,下一个就是个稍大的市镇,横竖两条街,横长、竖短,铺子之类大多分面在长街上。他们又找了一处小小的客栈,就算是宿头了。
    项安去厨下看饭菜,小柳伺候牲口,吃完了,项乐去取热水来伏侍洗漱。小柳看祝缨洗完了脚,实在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咱们这到底是要看什么呢?”
    祝缨道:“看看日子过得怎么样。”
    小柳道:“不听冤案么?”
    祝缨失笑:“你以为咱们过来就是为了断案了?”
    “难道不是?”小柳从小听的故事里,祝缨是整个大理寺里最厉害的人了,下来不断冤案,看什么?知府不也是得断案的吗?
    祝缨道:“断案当然重要,不过呀,我要看更要紧的事儿。”
    “什、什么?”小柳一不留神问了出来,又闭上了嘴,生怕祝缨误会他是在质问。
    祝缨道:“看看有没有不在户籍上的人啦、没在衙门登记的地啦~”
    项乐道:“直白问,他们恐怕不会答。”
    “已经问出来了。”祝缨说,她想了一下,还是给三人解说了一回:“凡所经过,必有痕迹,只是有时候能不能察觉而已。比如一个人,他就永远说不出自己没经历的事儿。头一个三翁,他能说出来‘纳完税后有余粮,米价贱’。刚才最后那一个,嘴里一句官府、官差、税、粮、赋,都不提,回来看看,多半就是没在户口上的。哪怕是骂呢?骂都不肯,就是不打交道、不知道的。”
    项家兄妹自思也不是笨人,项乐也曾自己探听消息,听到此处,顿时开阔。项安道:“原来如此!”
    项乐道:“我懂了,多看多听是这个意思。那……要怎么将这些田地人口弄出来呢?只怕……不好弄吧。”
    祝缨点点头:“不错,兼并严重的地方,其他的恶事只会更多。思城县的黄十二便是一例。不止地方劣绅坏,管不了劣绅的官府,你道他们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项安不由为祝缨发愁:“这要大人一处一处跑下来,也太累了。下面的县令们呢?要怎么让他们管一下才好。想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大人只要摆出样子来,他们总会比以前好一些的吧?”
    祝缨道:“要是让我亲自一处一处跑下来,反而好了。可惜不能够这么插手啊。一开始就插手,就是不信任他们。上下之间没有信任,以后的事儿就干不下去了,不相谐还罢了,就怕互相掣肘、互相坏事,那就全完了。所以要悄悄地看一看,做到心里有数。遇到案子,先记在心里,只要不是着急的人命官司,都等回到府衙再说。”
    项家兄妹了然,他们的父仇也是这样的。
    小柳也佩服不已:“怪不得故事里大人那么厉害!他们传说,您一眼就认出个假冒的官儿来!”
    项家兄妹不知道这个事儿,都看向小柳,小柳开开心心地添油加醋讲了田罴的事情。
    祝缨道:“都传成这样了?那是我以前见过他!当然知道眼前的是冒牌货啦。行了,睡吧!”
    他们四人要了一间房,让店家加了床。本来屋里那张最好的床给了祝缨其他三人都在新搭的小床上睡,床不够,最后店家卸一柴房的门板搭在两张长凳上凑了一张床给他们。这种事情也是见怪不怪的,开店的人,什么样的客商都遇到过,一个单间儿肯只住一个人、顶多加个小厮的,就是讲究人了。多的是花一间的钱塞好些个人,走了之后要伙计打扫半天的。即便这样,也比通铺的利润大些。店家也就只在背后嘀咕几声。
    四人吃了饭就睡了。
    第二天,祝缨又在镇上进了点儿货,顺手将在前面村子里买的小竹笼子之类在镇上一个店里稍加了点钱给卖掉了。店主人还要压价,祝缨道:“我只路过这里,价不合适我就走了,可没有回头的。”
    店主人道:“那你就走。”
    祝缨头也不回就跳上车了,老板娘在后面喊:“那个小郎君,你回来,我买了!”又骂丈夫不会做生意。夫妻二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祝缨的货给买了下来。
    小柳三人继续目瞪口呆,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能够在前一晚说了那么多的忧国忧民的事儿之后,今天白天开始跟小店争一个铜子儿的利,居然还争了下来!你缺这个吗?!
    祝缨走马观花地将河东县大的市镇都逛了一遍,想看全也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福禄县,她也不敢说每个村子都去过了。但总比让王县令给她安排了个样板,再陪着她接见乡绅,能看到的多得多。
    快出河东县的时候,她又挑着挑子,将东西在最后两个村子卖了个精光。项安留意,这一趟下来,光在河东县,她就赚了一贯零三百一十一钱。开始祝缨顺手买东西的时候,他们还道这是私访的费用,没想到……
    更没想到的是,她说着不管什么冤案。但是遇着了财主家大斗进、小斗出,放高利贷。她把幌子翻出来,将衣服抖一抖,披了件长褂下车。往人家家里说:“贫道夜观天相,府上怕要有灾殃。”
    那宅子里的人要来赶她,家里老太太听着了,喊她过去解一解。项安、项乐没能跟过去,就看她进去好一阵儿还没出来。过不一会儿,一个书生模样的小郎君气乎乎地回家:“又有骗子来了么?我倒要看看这个道士可有度牒没有?”
    三人吓了老大一跳,项安、项乐就要冲进去抢人。哪知里面又没了声音,过了一阵儿,祝缨背着一袋铜钱出来了。
    转了几转,到个僻静地方大家会合离开了。项安少女好奇心起来了,问道:“大人,刚才看个小子进去说要看度牒。”
    “喏?这不就是了?”
    她还真从怀里摸出来一份度牒,写的是州城那儿发的。祝缨将钱袋往车上一扔:“十贯钱,来啦!”
    真让她在外面呆足二十天,怕不把脚力的钱给赚回来了!
    接着,他们终于进到了南平县。
    这一路,祝缨也没着官府,也没有官威,她与周围的环境十分相谐,货郎扮得浑然天成。另外三个人时常要忘了她的真实身份,却又为她这份捞钱的本事折服。项安心道:但使大人经商,哪里还有我们的饭吃?罪过罪过,大人堂堂知府,我怎么能想大人经商的事情?
    小柳更是拜服,没见过微服私访顺带赚钱的。
    他一个小青年,话也多了起来:“大人,南平县看着比河东县好些,不会有太多的坏事吧?”
    祝缨摇摇头:“这儿可不一般呐!这里可有官眷的。”
    整个南府还是出了几个官员的,不过按照朝廷的规定,他们都在外地做官。也有将家人接到任上去的,也有家人留在家乡的。南平县这里,恰一个目今本府土著里出过的最大的官儿,从六品一位在外地任县令的官员荆纲,他的家族都在这里。
    此人的父亲荆老翁在祝缨刚到府衙的时候,还与本府的父老一同来迎接过祝缨,排在父老位子的头一个。又同祝大聊了一会儿天,祝大虽然当了几年的老封翁,祝家简朴,派头终归没养起来。老头儿看祝大这样子,颇有些自矜。不料祝大此人在意的点与别人不同,他听说荆老翁也有儿子外任的时候,就问了一句:“哎哟,那咱们一样啦!你儿子几品?”
    一句话将荆老翁给噎得不轻。
    只有做了地方官、遇到了,才知道在自己的辖区里出现一位官员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你既没有同他接上头,彼此也没有多少的默契。他的家族又在这里你又不能不留意,如果犯了法,还得留神不能跟普通百姓一样的判。荆老翁纵使有罪,都不能拉到衙门外面公开打板子。因为他也是个老封翁,朝廷要面子的。
    果不其然,进了南平县,剥去了官衣的威严之后就看到了许多之前看不到的事儿。
    南平县也有些隐田、隐户,荆家自己就瞒了好些个!问就是,他家是官员,朝廷优待官员,有若干的免税田地。除此而外,南平县确实比另外三县要富裕一点,福禄县也就这两年好了一些,以前比南平县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祝缨对小柳等人说:“咱们先不进府城,差不多了就赶紧回河东县,再消消停停地回来。”
    项乐心道:等回来之后,我也如现在这般换身衣裳好好在城里蹲一蹲,看一看那些以前没看到的事情。
    …………
    祝缨的盘算打得很好,她往田间地头看了一回,顺势又看了一下河渠等水利设施。在河上又看到了几处碓坊,打听了一下,果不其然有荆家的产业。
    她远远地又看了一眼府城的城墙,见往来的商客、行人进出还算便利。
    “回去吧,咱们要赶路了!王县令那里要等急了!”祝缨说。
    她还是坐回车上,此时货郎担子已经被她卖空了,针也卖完了,幌子布被她叠巴叠巴揣怀里了,就剩根棍儿在外面。
    另外三人精神都不错,小柳吆喝一声:“驾!”一行人往河东县赶去。走不多远就听到后面远远的马蹄声冲了过来,有人骂:“闪开!没长眼睛吗?!”
    小柳回前一看,脱口而出:“老侯叔?”
    “吁——”侯五勒住了马,惊疑地看着他们。祝缨在车里说:“不要停,往前走!”
    他们一气跑出很远,到了一片野地才停了下来。
    祝缨问道:“怎么回事儿?”
    侯五大喘了两口气,道:“大人,出、出、出事了。”
    祝缨将装水的葫芦递给他,侯五喝了几大口才说:“出案子了,还是好几桩!”
    “慢慢说。”
    “是,”侯五道,“大人在这里,那往河东发的公文大人兴许就没看见了。我从头说起。大人往河东县去后,府里风平浪静的,我们留意着,也没见着往衙门前告状。小吴还说,别是有人故意拦着的吧?我亲自到外面守了一阵儿,没见着有人拦着不让告状,就是没有。听说是大人到这儿之前,大狱里放出一批人出来,又开始审理旧案、清理街面……”
    项乐叹了口气。
    侯五道:“你别打岔,说这些话不是白啰嗦的,是有缘故的!大人,您想,这么匆忙地放人,它必得忙里出错呀!哎哟,什么升走了的丘知府、现在的郭县令,都是一群糊涂虫,但凡有点本事的人,谁来这里呀?混日子呗!不是,大人,我不是说您,我是说他们!这一放,将一个作奸犯科的货给放了出去!”
    小柳紧张地看着他:“又、又犯案了?”
    “那倒不是!听说他被放了出来,原本的苦主坐不住了,探得实情之后,跑到府衙来告状了!可人已经放了,眼下竟一时再抓他不着,这要如何对苦主解释?
    他是因路上多看了荆家小娘子两眼,被荆家人揪到牢里来的,您还没来,郭县令就将人给放了。可谁知道,他是个惯犯!打架斗殴、偷盗犯禁、设局诈骗的事儿没他不干的。那些罪过没抓他,多看了金贵人儿一眼,给抓了。
    现在又抓不着了。”
    放的时候一看抓来的原因,好么,就这多看一眼就关黑牢,县衙也觉得不地道,把他给放了。可他身上的其他罪恶不会因为这个而消失,不是说新知府是个青天么?那就告了!前衙顾同等人后衙花姐等人都以为此事不能不管,将苦主稳了下来,没有让人将苦人打走。
    这是第一件。
    “另一件呢?”
    “失窃!”
    “嗯?”
    “大人想,这地方能有什么贵重物件啊?”侯五道,“有几件好东西,人不都得跟眼珠子似的藏好了?偏偏就有一个贼,他偷!偷了好些金银首饰,还有带宝石的,还有几件极好的衣服裙子。这不是清理街面么?抓贼的事儿一直没停,您去河东县,他们也还在干着。这回没抓错,将贼给抓着了。起了赃物一看,又出事儿了。”
    项安道:“来路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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