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小江身边多年,验尸的门道也懂不少,向祝缨汇报:“埋得不深,我看了看,头上有钝伤,左腿骨折了……”推测是跑路的时候跌断了腿,然后被追上,然后被打死了。她又留了一下心眼儿,并不提自己的推测。大人爱猜成什么样就猜成什么样吧,猜着跌断了腿一头磕死在地上也行。
    讲完之后,听祝缨说:“你辛苦了,去休息一下,换身衣服吧,一会儿还要再跑一趟。”
    江舟道:“大、大人?我还拿人啊?我……”
    小江心头一紧,她虽然很难能够看出祝缨的想法,但是祝缨这个不紧不慢的样子,极有可能已经猜出一些事情了。并不难推测,不是么?小丫这个傻丫头,这口气、这用词,谁还听不出来其中的偏心么?
    她说:“大人,王家村这是……”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后悔,以为祝缨未必会给她解答。
    这回她却猜错了,祝缨仿佛生气了一样,说:“荒唐!现行的纵火犯,虽是从犯,彼时情势混乱,当时杀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他们瞒的什么?如今私自处置尸身才是错了。你,快些换了衣服,带人去起出尸身。”
    小江对祝缨一礼,又催促江舟:“快回去准备呀!”推着江舟出刺史府回家。
    回到家里,将门一插,顾不上数落她冒险,小江说:“你快换了衣服带人去,将大人刚才说的话对他们讲了!要告诉他们说,这人是逃了的,他们回村之后才发现人死在了沟里……”
    江舟眼前一亮!
    她顾不上休息,匆匆带着人赶到了王家村,非常之巧,王家村正在出殡,江舟便不含糊,带人将尸身启出。问道:“你们……”
    王家村的村民道:“这是怎么回事?!!!哎哟,这不是李家的人吗?是祖宗显灵了吧?!”
    他们装不知道!
    江舟呆立当场,半夜扒坟都没能让她这么惊呆。
    她怒道:“放屁!你们哄鬼呢?!我人都来了你们还装?没点把握能派我来?”
    王家村的村民赶紧又改口:“不是祖宗显灵,怎么叫他跌断了腿在这里?一定是他们恶有恶报。”
    行吧,勉强能圆了回来。
    江舟又将王家村的里正带回了刺史府,并且深悔自己多事。
    当场打死了就不算是谋杀之类的罪,只问了隐匿尸体。王家村的村民又辩称,当时没有发现他死了,以为是逃了。后来发现了,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要收葬的。
    祝缨听他们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最后竟说到“不认识”,再让他们说下去就是真的“藐视公堂”了。
    祝缨果断地将为首两人给判了,将尸体还归李家村,又行文各处,告知凶手已死,追加卷宗至京。杀妻纵火案至此才终于算完。
    判完之后,祝缨捏了捏鼻梁,将江舟的表现记了一记。胡师姐看她动作还以为她累了,顺手给她续了热茶。
    …………
    胡师姐的活计不多,主要是保障安全,也兼一点衙门里的差事。但她不是刺史府的吏员,只是祝缨个人雇来的帮手。给祝缨续完茶,她就又站到了一边,看祝缨忙公务。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晚上,祝缨这儿不用人值夜,胡师姐轻松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此时,邻居项家姑侄屋里的灯还亮着,项安还在教侄儿。胡师姐顺路去探望了一下,道:“还不睡?”
    项安道:“我教他呢,一会儿就睡。”
    看项家姑侄还如之前,胡师姐回房了。
    次日,与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如今安稳宁静,又不乏一些新鲜事,实是胡师姐人生中最满意的时光。
    可是到了这天晚上,不等胡师姐顺路看师妹,项安先敲响了胡师姐的门。
    胡师姐拉开院门:“三娘?你有心事?”
    两人相处数年,又有师门的名份,出门在外情谊比别人更深一点。项安道:“我有点事,也不知道对谁讲好,想同师姐讲。”
    胡师姐道:“进来说。”
    两人还如几年前行商在外时一般,坐胡师姐的床上聊天。那时候条件远没有现在这样的好,项安虽是东家的女儿也是风餐露宿,胡师姐更不用提,两个女孩子经常就个伴睡一间房。
    胡师姐提起被子,将两人的腿盖住,道:“你莫急,慢慢说。”
    项安道:“还是初七那天……”
    她先说了小女工的事情,说自己有点发愁。胡师姐道:“你给了她们一口饭吃,这很好呀。”
    项安道:“一直当学徒工也不是个办法,包糖纸能有什么手艺?一辈子干这个?纵她们自己愿意,我也不忍心。有心栽培她们,心里又没有底。”
    胡师姐安静地听着。项安从小就比较有主意。胡师姐知道,这位小娘子说话多半也不是想征求她的意见,就是看中她嘴严、她只要在大部分时间安静倾听,然后在某些时候适时地插两句诸如“然后呢”“那怎么办”或者是顺着项安话里的意思表示一点赞同就行。
    项安又说:“我自己是个女人,男人或多或少对我有点儿成见,如果手下多几个女管事,就会轻松一些,说话办事也方便一些。”
    胡师姐道:“你管着糖坊,大人也没说不许用女工,你用就是了。”
    “栽培女人却又有另一件难事,即便是亲生女儿,她也不一定就留在家里她。一旦‘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栽培男人也有这样的忧虑,不过男人不容易‘有主儿’,拜了师徒,定了名份,他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也得孝敬师父。女人哪怕拜了师,教会了她本事、让她知道了糖坊怎么经营,她咔一下成了‘别人的人’、‘易主’了,功夫全白费了,哭都来不及!”
    “除非能有办法把女工一直留下。要么是签了卖身契,能用一辈子。最便捷的办法,当然就是……娶了,或者是纳为主人之妾了。总之,使她走不脱,也就不用担心自己功夫白费。”项安慢慢地说。
    “这……”胡师姐此前倒是见过一二类似的事情,但从未想过内中还有这样的原因。原来,你们当东家的都是这样想的啊!
    项安道:“可这主意我不敢对刺史大人讲。”
    “诶?”
    因为她自己也是个女人!怎么对待女工,就是教更高位的人怎么对待她。
    项安道:“刺史大人虽然对女子一向优容,但是一看刺史大人用的女子,一个朱大娘,官都当了,那是人家干亲,是个守贞的寡妇,听说夫家也立嗣了,心无旁骛。一个江娘子,也当官了,是个出家人,跟男人一个指头也不沾。小江娘子,一门心思就是抓贼。杜大姐,也没个嫁人的念头。都是没有私心杂念,能认真为他干事的人。他向来不往男女之事上动脑筋。”
    由此又想到她自己。项安是没想好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有那么个“招赘”的意思,她自己也没反对。父亲一死,打乱了一切计划。她已承担了许多的事务,在许多事务上有自己的见解,独独对婚姻没个成算。
    今年过年回家,母亲、嫂嫂也与她谈起过这件事。事情是由二哥项乐的婚事引起的,家里的想法,要么娶个知根知底的能干媳妇,要么,能不能请刺史大人给保个媒,在梧州城求娶一房合适的妻?
    然后就说到了项安,她们认为项安总得安定下来。以前是因为父仇,现在父仇报了,虽说要报答祝大人,可结婚又不耽误报答。以后有了孩子,也教孩子记这一份恩情就是了。
    项安自以为有点“高不成、低不就”,要她还如先前父亲计划的那般寻一个有一技之长的年轻后生招到家里来,她有点不甘心。要让她就“嫁出去”,那就更不甘心了。跟刺史府里,她步步高升,哪家人家能给她现在这样的信任与自由?那得是个怎样的男人才值得啊!
    这么些年,也没遇着让自己心动的人。然而年轻姑娘,要发誓现在就绝情弃爱,她又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些对胡师姐也不能全说。
    项安又说:“我总不能让女工都守活寡不出嫁吧?只要她们出嫁,就有风险。别说他们了,就是我也不能如那几位娘子一般……”
    胡师姐的注意定转到了项安身上,道:“你别看那几位,她们小半辈子都过去了,你才二十出头,年纪也不算很大。万一大人再为你做个媒呢?”说着,胡师姐也有点想起自己的处境来了。
    哪知项安却说:“不能缓,来不及了。”
    “怎么?!家里给你定了亲了?”
    项安道:“不是家里,我说的是糖坊,今天,杨坊主他们下帖子请我去说话。说起来还与过年时的那个案子有关呢,死的那个不是糖坊的女工么?就是杨坊主他们家的。杨坊主因自己也受牵连过堂,便说,各坊主一起议个事,要议将女工的工价压一下,且既要保人,还要父兄画押。唉……”
    胡师姐道:“他是倒霉,遇着无赖,谁都怕。”
    项安摇了摇头:“不是那个意思。女工不如男工,干个活还得父兄背书,那我呢?也不如他们?凡事都要我哥点头,或是干脆要搬出大人?以后我还怎么干?”
    杨坊主一说要同行公议,一提“女”字,说的人不在意,听的人很惊心。
    她第一想是杨坊主此举必会影响到她!女工都不值钱了,她一个女管事就能值钱了?值几个钱?女工不如男工,女人干活还要受到家中父兄的管,还敢栽培女工当管事吗?那她以后想养几个顺手的女管事可就难了。官糖坊还不是她的,她还得管着,要是使不动手下就麻烦了。就是现在,一些男管事听她的令时也是三心二意的。
    杨坊主他们攻守同盟一建,现在是炮制女工,接着就能排挤她。而且她还觉得杨坊主他们有另一个更大的计划——控制行会。说什么还要以后新建的坊主加入进来之后也要遵守现在的公约,这不就是先进门的给后进门的立规矩么?
    都是通房丫头,还想争大小了!哪天说不让她留在行会,她是走还是赖着?大人是会调离的,到时候她也愿意跟着走。但是这自己打下的江山,走得灰溜溜,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然后她又想到了女工的工钱已经比男工低了,还要再压?
    项安说的都不是胡师姐所擅长的,她想了一下,说:“你现在要干什么呢?”
    项安犹豫了,她想接着管糖坊,接着干事!女工压价她不介意,但这个父兄画押,她是坚决不想同意的。如果父兄要画押,那她就不要这样的女工了。
    杨坊主等人当时说:“你要什么样的工,咱们也不能代你决定不是?只要你雇的女工也这般,咱们一体进退就成。”
    项安很躇踌。她还有另外一个办法:买奴婢。
    譬如育婴堂的小女工,人家其实是平民的身份。如果要栽培下来,就得把人身份变成奴婢,这样才能十分有效地防止一嫁人就变成别人的人。这又需要祝缨的支持。否则是很容易被问个买良为贱的。
    胡师姐说:“要不,你索性请示大人?万一大人再有办法呢?”
    项安无可奈何,道:“也只得如此了。”
    …………
    “答应他。”祝缨听项安讲了一些培养女工的难处,又复述了杨坊主等人的“公议”之后,毫不犹豫地对项安说。
    项安心中一凉,低声道:“那,我传信给二哥,让他下山来接替糖坊,我去山上管别业?”女管家,应该,还行?
    祝缨道:“嗯?”
    项安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女工都低人一等,我在他们中间就更是异类了。大娘的那个学生,孟娘子,还是个有儿子的寡妇呢,做买卖也吃了不少的累。我还是个年轻女子,他们就更要轻视我了,怕我说的话人家当耳旁风,反而误了大人的事。”
    祝缨道:“他是坊主,你也是坊主,怎么就是异类了呢?能者上,庸者下,只要能为我将事办,就行。”
    “然而女工……”
    祝缨好像没听懂她的小心思似的说:“账不是这样算的,你得先让人能先出来,能到你面前。”
    项安低声道:“这……就怕,是给别人家养孩子。给别人家养也就罢了,就怕是给仇家养的。”
    “孩子也不是一天就能长大的。不止育婴堂,糖坊越做越大,也可在外面招小学徒工,慢慢看着,有机灵、人品好的,也一层一层地筛选出来。先把天上飞的大雁打下来,再想怎么吃。”
    “是。”
    祝缨又说:“至于行会,只以糖坊为根本,不以人为限。谁在经营着糖坊,谁就代表这个糖坊说话,不会经营的人都闭嘴。”
    “是。”
    “我不计较能干事的人是男子还是女子,”祝缨认真地说,“只要能为我将事办,就行。你想用女工,就用,只要把我的事办好,剩下的我来办。”
    这个结果项安还算满意,她不用太担心了,刺史不让她离任,那就是支持了?项安又有了干劲,拎着侄子又跑去了糖坊。
    毕竟是自己的师妹,胡师姐还是很关心地留意一下项安走后祝缨的反应。
    压根就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反应!
    祝缨心里只觉得可乐,就在这几天里,一个江舟、一个项安,都在她面前、在她分派的事务上有了小心思。
    怪有趣的。
    她乐见其成。
    …………
    项安得到了祝缨一个变相的保证之后,又忙碌了起来。
    眼下一件大事就是扩建糖坊!
    如今得到新式制糖法子的只有有限的几家,但是祝缨说过,以后会陆续增加!祝缨要的是全国的产糖量,现在占了先机的人却只想将优势保持住。他们中的一些人又有一些扯不断的亲族。
    于是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办法——开分号。
    大人给配方的时候只说的是某几家,我不将秘方分享,但是我开分号,由亲族出资入股,这总没话说吧?
    各家都开始选址,誓要将这糖坊做大!不但要抢在别家前头,还要抢在别州的前头!
    也因此,招工的告示洒到了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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