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祝缨点点头,又闭了嘴。蔡厚想了一下,对外面做了个手势,蔡娘子很快就来了。她没戴什么首饰,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见她行止,也是个有礼貌的女子,一应礼数俱全,也不敢就坐。行完礼,就对祝缨道歉:“家里仆人冲撞了大人,是妾之过。”
    祝缨道:“昨天大闹会馆的人呢?”
    蔡娘子小声说:“蔡福还在梧州会馆,他们不放人。”
    蔡娘子昨天派了蔡福过去,本以为很快就会有回信的,哪知等到下雪也没见人回来。她再派人去打听,好么,人被梧州刺史捆树上了。她情知不妙,跑到了叔父家里求助。等蔡厚知道了都宵禁了。
    祝缨对丁贵说:“你去,把人带过来。把项大郎也叫过来。”
    丁贵答应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他提人的时候,祝缨对蔡厚说:“咱们先对对账吧。”
    “对账?”
    祝缨点点头,将从项大郎那里拿出来的一叠书契给了蔡厚。蔡厚脸上略有点挂不住了,这种事,哪家都会有一点,要说全不知道,他就白活这么多年了。但是被人拿到自己脸上问,也显得祝缨有点不合群。冲撞刺史,是侄女做得不对,该打的打、该赔礼的赔礼,这个没二话。拿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兴师问罪,不能说不对,就是不合适拿到别人家里来说。有假正经撕破脸之嫌。
    祝缨道:“这一些是怎么回事?哪些是娘子自己做的,哪些又是仆人冒名?”
    上道啊!
    蔡厚喝问侄女:“你还不过来解释清楚!”
    蔡娘子接过契书来一看,差点昏厥,小声说:“起先,是……”是她的乳母的儿子要开个买卖,这样的出身,也不免有人想求一下旧主人帮衬。蔡娘子正有这个门路,就让蔡福拿着帖子去了梧州会馆。
    蔡娘子知道梧州会馆,是因为尚培基一选定要到福禄做县令项大郎这里就先拜访了尚家。烧香引出鬼来了!
    乳兄有这门路,自然有孝敬,一来二往有人知道了,蔡娘子也就多了这一项收入。她家是旁枝,父兄仕途皆不如蔡厚,家产也不如蔡厚的丰富。丈夫千里做官,她留在京里须打点一切,其中就包括一些财物。上下关系,即使姻亲故旧也得拿钱来喂。夫家不穷,但也不是豪富。做妻子的就要开源。
    梧州会馆一向识趣,她也就当做寻常。
    不过,她仍然从中看出了几份完全没印象的契书:“这些不是我!”
    祝缨点了点头:“我想也是。你自己做事,底下人当然要跟着学。”
    蔡厚又嫌侄女不上道了,梯子搭好了,你认个仆人干的,咱们再赔个管教不严的罪,再赠以厚礼,这一页也就揭过去了。她这一认,又没个完了。
    祝缨话锋一转:“请娘子避一下。”
    蔡娘子怯生生地看一看蔡厚,蔡厚点一点头,蔡娘子低头走了出去。
    蔡厚道:“惭愧。”
    祝缨却诚恳地道:“是我误会了,还以为是侍郎授意尚培基的呢。”
    “子璋何出此言呐?”
    “他就没对您说过我什么?”
    “呃……”
    “您觉得,他就只给您一个人写信?他的学问很好,不长八只手真是委屈了他的满腹经纶。”祝缨冷冷地说。
    祝缨掏出一叠纸来:“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不曾得罪侍郎,为何侍郎要如此对我?既然是他自作主张,我就算他的账了。哦,他还给我写信了。”
    说着,拿了上面一叠纸放到蔡厚面前。尚培基给蔡厚写的什么呢?又会给祝缨写什么?蔡厚有点冒汗,瞄了一眼信,汗真的下来了,尚培基的字。第一页前几行还是夸梧州治理得不错的,正要放心,后半页开始笔锋一转他开始说不足了。
    祝缨给他看下面一叠,上面好像是个账目。这个蔡厚也看得懂,上面写着,福禄县府库原有钱粮若干,公廨钱若干,现剩余若干。
    “我到福禄的时候,福禄县还欠着逋租,能攒下来些备灾备荒的口粮可不容易。令侄婿不到一年,就只剩这些了。”
    祝缨点了点信、点一点自己留的钱粮:“吃奶骂娘,不好吧?”
    蔡厚翻脸,把尚培基大骂了一顿:“无知小儿!狂妄昏悖!真是个废物!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也不是读书出生,骂起“酸儒”来毫无愧疚。
    祝缨又拿出一张纸来,蔡厚再一看,上面是尚培基发的针对福禄商户的一些令。祝缨道,点了点纸张,又点了点契书:“吃饭砸锅可不对。”
    “这个东西!真是猖狂!”蔡厚骂道。
    祝缨道:“我在大理寺时,见过许多案子都是双方不能坦诚而酿成大祸。今天我与侍郎说清楚,解开误会才好。”
    “那是。”
    祝缨道:“他学问还是行的,治理国家还是先算了吧。娘子是您的家事,我不过问,他还是我梧州辖下的官员,我不能放纵。”
    蔡厚犹豫了一下,道:“也罢。”
    此时,丁贵又把蔡福给带了过来,这货被捆在树上,蔡娘子没能抢走她。夜里下雪,项大郎犹豫再三,觉得祝缨不是个残暴的人,没把他解开,却拿围屏把他给围了起来,再给点了个火盆,总算没冻死。
    到了蔡府,他对着祝缨和蔡厚就磕头求饶,祝缨却没有再打罚他,只是让他对账。
    祝缨也不是要将这账目对得多么的清楚,祝缨也知道,尚培基必须孝敬过蔡厚了,还得是重礼。要蔡厚吐出来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让尚培基吐出来一部分是正常的。她说:“追完赃,咱们都过个安生年。梧州会馆的那些风波,我来平。京城的糖价,我来压。”
    与蔡厚从今只能算个面子情了。
    害!本来都不认识的!
    祝缨躬一躬身,对蔡厚道:“告辞。”顺手把桌上的纸一拢,带走了。
    ……——
    祝缨从蔡府出来,又去四夷馆看望小鬼,小鬼们礼仪学得不错,礼部的熟人直夸聪明。
    祝缨高兴地说:“那他们能玩一会儿了!哎,烧好了热水、姜汤等着,郎中呢?也请来预备着。”
    郎睿欢呼一声,冲进了雪堆里!
    小孩儿,一旦没人拦着,就没有非得现在就住在雪里的想法了,过了一阵就都回来了。祝缨看他们换好了衣服,喝了热姜汤,才离开四夷馆。
    她得准备一下,明天轮到她跟吏部对账了。户部的账,在她进京当天就对完了。税也缴了,东西也带到京了。
    高阳王的世子原来是在吏部的,后因祖母老太妃过世,暂离了吏部。祝缨的熟人阴郎中也被调任,另一个熟人夏郎中还在。
    吏部除了要考核梧州一年的政绩,这主要是考刺史等人的,还得考另一样,即辖下的各官员。一般官员没有通天的手眼,等第优劣就全由刺史府来定。祝缨对其他人的评价等第略有些差别,皆以好话居多。对章别驾的考评更是不错。
    吏部也习惯了,一般他们也是抬笔就夸的。
    唯对尚培基,祝缨起手就是一个“纸上谈兵”结尾一个“伤民生计”,建议吏部给个下等。
    夏郎中道:“豁!开眼了。不给个‘中下’?”
    “中等,他就还能做亲民官。那不行,至少现在不行。没反省过,永远不能让他治国临民,否则,你我都是罪人。”
    夏郎中惊讶地问:“这么严重吗?”
    “至少贫穷的地方不行,没积蓄,经不起挥霍。会饿死人的,我既看到了,还是积点儿阴德吧。”
    夏郎中想了一下,祝缨素来办事可靠,于是也提笔续了一段。边写边说:“那福禄县可就又没有县令了。”
    “有劳,别再找个书呆子了。”
    “要不你自己找?”
    “那我想想,你有荐的人吗?”
    “两千七百里?”
    “那还是我来吧。”
    两人很快将其余的事情办好,祝缨离开了吏部。
    第268章 设套
    祝缨步出吏部,还没到落衙的时候,皇城里仍然是人来人往,所有人步履匆匆。就快到年底了,人人忙碌,一些过年的装饰也开始布置了。快过年了,自家还没装饰,祝缨琢磨过年得给宅子收拾得像样一点。
    也不知道梧州家里怎么样了……
    一边思索一边走,祝缨没有去政事堂,此时也正是他们着忙的时候,今晚王云鹤不当值,晚上去他家比现在去政事堂合适。
    走着走着,祝缨猛地一抬头,果不其然,不远处一个人正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巧了,此人她也是认识的——鲁刺史。
    二人隔着五步,物非人也非。
    鲁刺史看着祝缨一身绯衣,往事涌上心头,感慨万千。一切都化为一声叹息,对着对面的年轻人微笑了一下。
    祝缨看着鲁刺史,五步,足够她看清鲁刺史的须发更白了一点。鲁刺史人还算结实,比之前又微胖了一点点,想来手下是没有她这样的混账下属,地方又更肥一点,日子滋润了不少。
    两人在皇城里都没有随从,祝缨率先对鲁刺史长揖到地。鲁刺史紧接着上前两步还了半礼,又将祝缨扶起:“子璋,许久不见啦。”
    祝缨直起身看向他的眼睛,道:“您仍健旺,令人不胜欣喜。”
    二人仿佛是一对许久不见的忘年之交,诉说着离别之后的琐碎。鲁刺史道:“老了,不比当年了。”
    “老骥伏枥。”祝缨还了一句。
    鲁刺史道:“终不及壮年。”
    祝缨道:“人的事,说不好的。”
    鲁刺史微笑摇头:“尽人事,还要听天命。”
    祝缨也不与他犟,而是问道:“您什么时候来的?此行可还顺利?”
    鲁刺史道:“我跑京城许多次啦,尽理会得。”
    “不知您下榻何处?何时回还?”
    鲁刺史道:“我有一处行馆,如何?哦,你原是京城人氏,有住的地方。我听说,梧州、梧州也有会馆在,想来你也有住处了?”
    祝缨老实地说:“是,已经住下了。”再次询问鲁刺史的住处,鲁刺史便报了个地址。
    祝缨道:“那地方好。”
    “是热闹些。”
    “那里安全,整个京兆府那儿都算歹人少的。出了坊门往左,过一条街就是施相的府邸。”
    “京城地面,子璋果然熟。”
    祝缨谦逊地说:“住得久了总能听到一些消息的。”
    两人一朱一紫站在空庭里聊天,过往的人不时要往这里投一眼。鲁刺史做了个手势,祝缨会意,侧过身子,落后他半肩,与他同往外走。看来鲁刺史今天不急着在皇城办事了。
    两人边走边说,鲁刺史叹息道:“往事已矣。”
    祝缨道:“我却总忘不掉,近来时常反躬自省,少年轻狂时,必是惹了不少麻烦的。”
    鲁刺史莞尔:“你也不算最让人头疼的。”
    “那就是多少有点不省心。”祝缨直白地说。
    两人相视一笑。出了皇城,两人都还各有安排,祝缨回家准备一下得去拜见王云鹤,鲁刺史也有自己那一摊子事要干。两人于是作别。两人的随从都牵马过来,祝缨这里是小柳,鲁刺史那里也是一个年轻的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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