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熹却知道,在北地这两年祝缨做的事不是“杂事”这么简单。两年的功夫,南人的势力大涨,祝缨用两年的时间,堆了三个朱衣出来,南人里原本仕途不错的人,也都向祝缨靠拢,隐隐形成了又一股势力。
    与有深厚积累的名门望族通过多少代联姻形成的势力还不能比,但也够祝缨这样一个平凡出身的人用的了。上一个这么显眼的,还是死了的陈峦。陈峦的出身比祝缨强得多得多。
    “杂事也不简单!整个国家,也就是这些杂事堆起来的。”
    金良看这两人似乎没有芥蒂,不由咧开了嘴。他之前一直担心,祝缨出了宫先去探望王云鹤,是与郑熹离心了。又担心郑熹会因为祝缨第一个看望的不是他而起疑心。
    现在看来,还挺好的嘛!
    郑熹看金良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你可以放心了吧?”
    金良憨笑两声,郑熹对祝缨道:“他打进了这门起,就跟做贼似的,担心你要与我生分了呢。”
    祝缨看看金良,金良的脸有点红,祝缨笑着摇头:“这是打哪儿来的奇怪念头?”
    金良道:“那我还是白操心了?”
    祝缨耸耸肩。
    郑熹让甘泽送金良出府:“就此打住,回去好好歇着,吃壶热酒,好好睡一觉去。不许再多想了。”
    金良答应一声,放心地离开了。
    祝缨目送他走,道:“金大心肠一向很好。在北地人生地不熟的,有了他,我才能安心。”
    提到了北地,郑熹问道:“王相公怎么说?”
    “没说什么,他正病着,我也不便多打扰,略说了几句我就辞出来了。看着是有些重,怪不得窦尚书那么着急呢。”
    郑熹认真地问祝缨:“你看王相公的情形,休致合适么?”
    祝缨道:“我看挺合适,只怕有些人不愿意。”
    郑熹轻蔑一笑:“冼敬那些人?离了王相公,他们什么也不是。王云鹤还有些信念在身上,冼敬能得他三分之一,其余人不过猪狗而已。”
    “您这火气有点儿大。”
    郑熹道:“余清泉出仕的时候小有家资,他父亲名下有田一百顷,娶了个钟家的女儿,花了许多聘礼,你猜猜,到现在,他还能剩下多少?”
    “明着有一百五十顷,又有钟娘子的嫁妆五十顷田,私下不在册的还有二百顷。这里头有投效,但也有他家新买的。”祝缨慢慢地说。
    郑川有点诧异地看着祝缨,没想到祝缨竟然查余清泉了。
    郑熹笑得直拍桌子:“别告诉老王,他要知道了,怕不是要气死!冼敬却不会太生气,他得用着这些人呐。哪有什么为黎民计?都是门户私计,倒装起清高来了!辛辛苦苦抑兼并,抑的谁呢?是要排挤了旧族给谁腾地方呢?老王啊!君子!有人敬,却没人能做他的同路人。”
    祝缨道:“王相公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然不能亲自去管扬州,又把自己累着了。想要做事,手上无人、无权不行,所以要先结党、争权,结党争权,就要与人争斗。弄着弄着,王相公还记得初心,其他人眼里就只剩权势、阴谋了,大义成了他们的遮羞布。自己的裤带还松着,就要伸手扯掉别人的衣服。
    我对王相公保持最后的敬意,这份敬意,是绝不会延续到他的学生身上的。冼敬……”
    “他有太子喜欢。”
    “太子谁都不喜欢,”祝缨说,“天家无私事,没有人喜欢当傀儡。”
    郑熹道:“你都看明白了。那也应该知道,再念旧的人也会任用新人的。东宫就很欣赏你。”
    祝缨道:“我可不敢这么想。”
    “不妨略想一想。”
    “诶?”
    郑熹道:“陛下也病了。齐王又长大了,他做父亲了,你知道了吗?”
    “看来我离开的这两年,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情。可是太子与齐王都还年轻,陛下也不算很老,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郑熹道:“那也要准备起来。”自己得守孝,自己的人虽然也往东宫放了几个,但是并没有得到太子的青眼,不如冼敬近水楼台。
    太子对冼敬没有言听计从,也能看出来太子还算有主见,但是终究不能放心地让冼敬一直这么影响太子。
    太讨厌了!
    王党不好,郑党的不法之事更多!王党面上还要脸,郑党许多人,比如柴令远那个小王八蛋,他犯法了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他敢明着犯。
    冼敬不用构陷,只要稍稍把几件事往太子面前一摆……
    祝缨道:“咱们不是只忠于陛下的么?”
    “太子也想要些‘自己人’,莫离他太远了。”郑熹说。
    “只怕以前与太子没什么交情,无事献殷勤,倒显画蛇添足。”
    郑熹道:“既然你已经回来了,咱们就可从容筹划了。可惜你太年轻,否则……”
    祝缨冷静地看着他,郑熹忽地一笑:“齐王会帮着你与东宫亲近的。”
    “诶?”
    郑熹道:“北地才好了,西番又有些异动。卫王有心建言,要亲自往边陲走一遭。当时王相公还没病,拦下来了。卫王便推荐齐王去,陛下于是下旨,询问西陲事项。”
    他表弟正在那边附近,消息灵通得很。
    “先帝这些儿子……”祝缨说。
    郑熹道:“这几天,陛下一定会问到这件事的。”
    “好,我明白了。”
    郑熹指着郑川道:“他还嫩得很,其他人或只擅长一事,或机缘不对,都不让人放心。外面的事,你多照应。”
    “我等着您回政事堂。”
    “敛翼待时,候风云而后动,”郑熹道,“你这样我就放心了。要不是前阵子十三郎他们与冼敬闹得太凶,陛下也不能又听了卫王的话。”
    祝缨道:“谨领训。”
    郑熹又留祝缨吃饭,他守孝,也不饮酒。祝缨在自己家也没吃饭,又吃了一顿。席间,他们不再说朝局,郑熹只告诉祝缨:“京城有紧急要打听的事联系不上我,就找十三郎问。”
    “好。”
    第378章 明珠
    祝缨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胡师姐等人也都在郑府得到了妥善的招待。
    一行人吃饱喝足,吹着凉风回到了祝府。祝府今天特别的热闹,项大郎置办这处府邸的时候,祝缨还嫌它太大,没那么多人打理。如今她这儿又添了赵苏一家,除了之前的祝银等人,又有一些人从别业被调了过来。
    此外卓珏一个单身汉,好久没回京了,住处也得收拾,今天也要暂时住在祝府。加上闻讯赶回来的阿金、苏晴等人,府里都快要住不下了。
    祁小娘子与项安、祝青君等人忙了半天,才将所有人都安顿下来。
    祝缨回来之后便说:“都辛苦了,先歇下,有事儿慢慢打理。”
    所有人都笑着应好。
    祝缨的卧房已经被打扫好了,还是她的习惯,房里也不放伺候的人,祝文带着两个人给她把热水之类担进房便出了二门,不再进来。祝缨简单洗沐一下,挑亮了灯芯,拿出王云鹤给的手札慢慢地看着。
    手札的内容很扎实,祝缨看了两页就知道今天要是想把它看完,得到半夜。
    明天还要上朝呢……
    祝缨掐了半支香点着了,香燃尽,书还没看完,她仍然把手札合上,睡觉去了。
    第二天起来,揣着手札,吃完了饭去上朝。
    郑熹丁忧,郑奕他们都凑在了一起,一看就是一小团。看到她来,郑奕招呼了一声:“三郎,这里!”
    祝缨走了过去,冷云抢先问道:“哎,你真的没有假吗?”
    祝缨道:“交割没办完。”
    冷云道:“那你怎么搬家呢?”冷云觉得皇帝未免太不靠谱了,就给房子?田庄奴婢呢?官职爵位呢?金帛呢?
    就只给一个房子就打发了?没瞧见已经有人嘀咕了吗?
    祝缨道:“现在还住得下,把手上的公务忙完了,再请几天假消消停停地搬。”
    冷云口中啧啧有声:“也就是你,不紧不慢的。不为自己,也该为下面的人。”
    祝缨道:“奏本已经上了。”
    冷云怪异地看着她,给手下的人都安排好了,把自己给忘了?
    几人说了一小会儿,早朝的时间就到了。今天不是大朝,人不太多。祝缨留意皇帝,见他是扶着小宦官的肩膀走过来的,步伐有些虚浮,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好。
    不好也比死了强,看到皇帝往御座上坐了,大家的心情都不错。
    今天比较大的两件事:一、祝缨凯旋回来了,二、西陲的事情。
    由窦朋先起个头,说了祝缨已经回来了,但是他现在缺人手,要求把祝缨调到户部尚书。
    窦朋是以丞相兼着户部尚书的,不是他不爱这份权,实在忙不过来了。要么添个丞相——窦朋还没发现谁合适又能干,要么把身上的部分兼职拆出来给别人。
    在窦朋看来,祝缨这个替死鬼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梧州和北地,一南一北都干得不错,说明什么?说明不是撞大运,碰巧了能治理好这个地方,而是有能力因地制宜。马上各地刺史就要来了!跟下面算账的事儿,交给祝缨正合适。
    皇帝轻咳一声,道:“可!”
    诸王、大臣,眼神乱飞。
    祝缨回来得又快又简捷,这是反常的。通常而言,这样“大胜”的,最后压轴回来都得慢一点、欢迎仪式盛大一点。整场战争从冷平辉那儿算起也得有三、四年了,善后的工作就得花些功夫。
    而且,如果条件允许,战胜了的将领们是会在自己凯旋的时候带上“异族”的使者的。
    祝缨自己跑回来了,把此战的两个大大的果实——两位胡使,留给了骆晟和鸿胪寺。
    若说是“亲近”“香火情”那这情份也太重了!反常即妖,看来之前陛下病得确实严重,才着急召祝缨赶回来。
    之前消息灵通人士确定了一点:祝缨是简在帝心的。
    这事儿没得争,鲁王谋逆,祝缨把握住了机会。
    皇帝生了一场大病,就要给予信得过的人更高的位置,就像当年先帝把姚臻放到吏部尚书的位子上一样。
    祝缨却不想接这一摊子破事。当年,她还是个小破县令的时候,觉得整个朝廷挺好的,一个庞然大物,稳重如山。官越大、管的地方越大,才发现这朝廷也烂。
    她当刺史的时候,跟户部讨价还价,觉得朝廷见天从她们地方上收这么多的钱粮。后来才知道,里面到处都是窟窿,以前年景好、没有大开销还能糊得住,现在……
    在地方的时候,她可以跟户部赖账。如今自己管户部,要怎么平账?!!!
    祝缨忙出列道:“不敢。”她诚恳地向皇帝解释,说自己“年资浅薄”,不敢接这么大一个活儿。自己的使职还没交割完,而且她还是大理寺卿呢,那个活儿干得更顺手。得让合适的人干合适的事。
    窦朋急了:“什么大理寺?施季行这两年不是暂代得挺好么?还让施季行以少卿暂管!”
    皇帝也觉得窦朋说得对,道:“卿不必过谦,你是国家栋梁,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啦!”又大力夸奖窦朋,“你看,窦相公不恋栈权位,以户部相托,你如何能忍心让他再操劳呢?就你啦。你们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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