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不断地看到有腰缠白布,又或者头戴白花的人,许多人深色沮丧。他又好奇了起来:难道在安南,祝氏就是……呃,如国主一般?
    当地百姓是不需要为官员的母亲戴孝的,但是平民百姓需要为国君的母亲戴孝,这是有区别的。
    进了幕府,才是重孝。
    冷衍板着脸,被领到了灵堂,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先致奠,而是对祝缨道:“奉诏。”
    冷家子弟,见过祝缨,她比在京城的时候憔悴了许多,眼睛累得抠了进去,脸色苍白,语气仍然和缓稳定,声音却低了一些。
    冷衍匆匆宣完旨,对祝缨一礼:“君侯,节哀。”
    接着讨了香烛致奠,再转达问候。本来想到安南揩油的,如今冷衍少不得开了自己的箱笼,凑一份奠仪出来。
    冷家子弟,大面儿上的礼仪都不错,祝缨微微点头,道:“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不敢不敢,您遇到这样的事,晚辈岂能无礼?”
    祝缨道:“请到后面奉茶。”
    冷衍跟着她往后走,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量这座幕府,宽敞气派又显质朴节俭,与祝缨在京城时的气质很像。幕府里除了悲伤,竟还有一点点嘈杂,他听到了小孩子的声音。心道:不是说,没有子女么?哪里来的后辈?想是收养的?哦,对了,她有义子,还有学生,也不算后续无人。
    一通胡思乱想,已到了小花厅,奉了茶,冷衍先说:“太夫人的册封当转追赠,我这便具本回京,想来京里不会为难的。”追赠与册封稍有区别,有时是嘉号不同,有时候追赠会加一级,都要看朝廷的讨论。
    祝缨道:“有劳。”
    “份内之事。”
    祝缨又命人拿了一份礼单来,冷衍微微吃惊:“这?”
    “安南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一些土仪,你远道而来,怎么能让客人空手而归?不是交往的道理。”
    冷衍小心翼翼地收了,又说:“我这便去具本,就在西州等朝廷消息。”也免得再派个别人跑一趟。万一来个傻子要抖威风,那不是找事儿么?
    冷衍就在西州住下了,不时往丧礼上看一眼,还想搭把手。他总觉得西州的礼仪“简陋”,想掺和一点。然而他与许多人语言又不通,这让他十分气闷。
    没过两天,各刺史、县令、故人统统往幕府赶来。不但自己,还拖家带口,吃奶的孩子都拖了来。
    冷衍咋舌:好大排场,这是都来了吧?
    他却不知,整个幕府也都很紧张,西关与北关都加强了戒备,往来客商多有阻滞,以防有人趁乱生事。西州城内也加强了巡逻,侯五也不养老了,每天都要在幕府里巡查。
    他只知道这丧礼上大人哭孩子叫,小孩儿着实不少,他脑瓜子嗡嗡的。奏本往来也需要时日,这边丧礼已经到尾声了,那边批复还没到。冷衍只好缩在丧礼上,一声不吭,听他们讨论太夫人安葬的情况。
    祝大葬在梧州,现在是不是得祝缨扶灵去合葬?还是老两口就分葬两处了?那冷衍就不好被留在西州,难道要一起去?如果同去了,旨意下来了,怎么弄?
    本来没这么麻烦的,主要还有一个大家都不好说出来的:一家三口,如果分葬两地,祝缨以后……跟谁住?
    冷衍终于遇到了合适发表意见的事,说了一句:“死者为大,我跟过去也没什么。”
    祝缨道:“不用,梧州的过来吧。”
    “诶?卑不动尊……”冷衍瞪大了眼睛,没这个道理啊!
    “哦,那个啊?当我昨天做了个梦,先父想过来看看新城。”祝缨说。
    那理由就充分了,赵苏道:“我这就回去主持迁葬!”
    祝缨道:“也好。”
    一面又开始“营建”新墓,各个品级有各个品级的规格,祝缨也不破格,在城外二十里选了处“吉地”,开始堆土,工匠们从山中采来大石,开始刻碑。工程未完,朝廷的诏书又至,这一次他们没有再多生事端。
    冷衍在西州多呆了近一个月,终于可以回家了,祝缨率众送他出城,冷衍来时一队人,去时多了一队车,对祝缨愈发客气,频频劝祝缨保重、节哀。
    祝缨道:“时候不早了,再耽误下去就要走不成啦。”
    冷衍才又转身离去。
    苏喆上前道:“姥……”
    祝缨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众人,道:“我心里乱得很,幕府的事情你们要多担当。”
    自此,她便将心思扑在了安葬、改葬上,平日不是在后宅里靠着棺材坐着,就是往工地里去看,将大部分幕府事务都放手给了祝青君、苏喆等人。
    第514章 安葬
    临近秋收时,祝缨暂停了墓地的营建,将大部分的劳力遣散回家准备秋收,只留一些工匠做些装饰之类的手艺活。
    今年安南的收成尚可,各地的官吏较往年更有经验了一些,从秋收之前就预估了当年的产量,较之山外风调雨顺时为少,于山区而言则完全可以接受。苏喆、巫仁、项安等人在西州,赵苏、祝炼等人在各地,紧张地忙碌着。
    祝缨与花姐却闲了下来,连同二江,都在幕府里看着池塘里的锦鲤。她们的话也不多,许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有时在亭子摆下桌子,各干各的事。祝缨不时写些东西,花姐与小江则是写写画画。
    宁静也有被打破的时候,譬如前面事务涉及几方,需要祝缨决断。
    这天,巫双拿着一些公文过来:“姥,这些须与祝将军协调。”
    安南五州,刚好剩下一州,这一州里有祝青君的屯垦。虽然“剿匪”是祝重华提出来的,实则匪患最严重的是这里,这里便被祝缨取名为“普安州”。因而祝青君的军屯大部分也落在这里。
    这一州又是没有刺史的,幕府有时会直接下令管一管这一州,它的司马职务级别较低,与军屯不相对等,出了事不免要央求幕府调节。司马也是个妙人,他官职略低些,却要管普安州的事务,遇事必要抢个先,吃没吃亏先叫两声痛。
    小江与花姐相帮祝缨把桌上的稿纸收了起来,巫双将手上的公文放了下来,她性格活泼,看祝缨的表情没那么沉郁了,小声说:“姥,这都第三封公文了,上一次是黛州,上上次也是普安州,总这么弄……也太麻烦了。”
    祝缨批了公文,道:“是吗?”
    “嗯。”巫双乖巧地发了一个音节。
    祝缨道:“好了。”
    “诶?”
    祝缨把公文推一推:“拿去吧。”
    “哦……”巫双吐吐舌头,接过公文,溜了。
    小江道:“她也没说错。”
    祝缨点了点头,对祝青雪道:“到前面儿说一声,晚上一起吃饭。”
    “是。”
    小江与花姐对望一眼,都猜到了一点。
    晚饭时,苏喆等人都到了饭厅,人还没到齐,祝缨便到了,路丹青抬眼看去,见祝缨依旧清瘦,步子轻灵了一点,之前手里拿一手杖已经不见了,不由放心。
    项安有事,来得最晚,到了告一声罪,祝缨道:“都坐吧。”
    这么忙的时候突然请吃饭,一定有事,几个小辈坐下的时候心中都有些不安,将自己近来所作所为想了一遍,连在心中闪过的一些念头都掏出来反省了一下,十分惴惴。
    祝缨道:“普安州与军屯那里又争道?”
    苏喆道:“是。两下争起来,又报损,说对方弄翻了自己的车,坏了两车秋赋。”
    “不但这两处,还有梧州、博州、黛州等处,他们或是资历老、或是功劳大、或是年纪大有成算,你们难以驱使,又难以兼顾协调,所以心浮气躁。”祝缨说。
    路丹青虽在幕府,但这个事不是她的责任,出声为苏喆说话:“青君姐姐倒是多有容让,普安司马唯恐被人排挤了,遇事总先叫嚷,他就是声音大,事情并不大的。”
    苏喆脸上一红:“也是我本事不够,没能先安排好。”
    “人力有穷时,哪能事事都安排了?找个人管这一摊子吧,这事儿你们行文不灵,镇不住。还须我来。”
    “您的意思是?”
    “明天一早,青叶去把普安刺史的印章取来,让青君暂兼刺史之职。之前普安州不归她管,还要争路,现在手心手背,我看她怎么办。”
    小江听了有点想笑,忙低下了头。
    苏喆微愕,点了点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正在忙碌的时候让她现在就接手,会不会忙不过来?只怕误事。”
    祝缨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让她干。”
    “是。”
    次日,幕府便发出了任命,至此,安南五州都有了刺史,至于祝青君会面临什么样的难题,祝缨就不管了。不经些难事,怎么能磨炼出本领?
    很快,其余三州也都知道了这件事,事情只在心里转了几转,三人就又忙着秋收去了。一眨眼,便到了几州刺史到幕府述职的日子。按照安南与朝廷的约定,今年安南还是不交钱粮的,幕府今年依旧是个肥年。
    赵苏离得最远,赶得最急,他已隐隐感觉到祝缨似乎在培养祝青君。倒也不是不行,祝缨没有亲生儿女,孤儿出身的祝炼、祝青君从小被祝家抚着长大,又姓了祝,是十分合适的。祝青君还有一个别人都不具备的长处:她长于征战,但又不是只会想着军功的莽夫。如今西番亮刀在明面上,朝廷的小算盘在暗地里,安南需要祝青君这样的人。
    这个他也不眼红——他自己的年纪在那里了,儿子又还小,眼下还是在安南把根扎牢更划算。
    至于以后,安知他的子孙不能做节度使呢?反正祝缨说话是算数的,并不要将这个职衔固定在哪一家。赵苏以为,这个职位可与“丞相”相仿,丞相也没有父传子的,不是么?但是可以表现、可以争竞。
    以后会不会有人有私心,想窃取安南家天下,那就是以后的事了。可能性不算小,但也不必介怀,几家可以互相制衡。
    真正让他急着赶路的原因是,祝缨下令时的状态,她是在什么情况下下的令?梧州经过两大丧,一场是祝大,一场是张仙姑,父丧母丧,祝缨表现得完全不同。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且近来祝缨疏于政务,突然下令,很有点不祥的味道。
    中途,他追上了祝炼,看得出祝炼也有点着急,两人寒暄几句,并辔而行,口里说的却是:“也不知墓修好了没有,这次能多留几天,送二老入土就好了。”
    赵苏道:“吉远士绅也打听呢。”
    “他们。”祝炼说。
    赵苏道:“我省得。”
    二人赶到西州城,在城外与祝青君相遇——祝重华已经到了——三人碰了个头,接着就要与巫仁打交道了。
    提到巫仁,赵苏有点头疼:“她以前没这么难缠的。”
    祝青君笑道:“现在她与您熟了,当然就难缠了,不熟的人,她话很少的。”巫仁的话一多,就会冲,赵苏也拿她没办法。
    祝炼道:“先见老师!”
    ……
    三人赶到幕府,祝重华也在,正与苏喆说话,看两人的表情,仿佛交情不错。苏喆面带微笑,正说着什么,看到赵苏叫了一声:“舅舅。”与祝重华止住了话头。
    几人碰面,第一要问祝缨。苏喆道:“一大早出城去工地了,西州秋收完了,工地开始复工了。”
    赵苏道:“那我们去看看。”
    苏喆道:“我陪你们去。”
    天色还早,工地不算很远,几人纵马很快赶到。祝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老远看到祝缨提着支短杖指指点点,不像衰颓的样子,他把马驱得更快了。
    几骑到了跟前,祝缨将短杖支地,问道:“都来了?”
    几人滚鞍下马,祝缨对祝青雪道:“扶着点儿重华。”祝重华年纪不小,以前没怎么骑马过,不如其他人娴熟。
    祝炼先说:“老师!”
    叫完一声,又没了词儿,祝缨一笑:“哎!”
    她一笑,大家都笑了,赵苏环顾四周,道:“进展还算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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