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追问道:“您也没有办法吗?”
    祝缨道:“人心难测,我现在只是个节度使,能做什么?看阿炼他们能带回来什么消息吧。”
    赵振颓丧地低下了头,有点失望,又有点释然。是呵,他们现在居在“南鄙”能做什么呢?祝缨是有能力处理复杂状况的,但朝廷把祝缨这样的人“放逐”于此,还有什么指望?
    揖一揖,赵振拖着脚往外走,滑过了门槛,步入庭中,忍不住往北看去——京城,现在怎么样了呢?
    ……——
    祝炼等人一路走得很急,都是轻骑,年纪最大的就是祝炼,只要他的身体吃得消,她们就与他一同赶路。祝彤带的兵马男女各半,这既是安南的习惯,也是祝缨特意安排的。万一遇到紧急的情况,女兵可以进去一些男兵不方便去的地方。
    带着粮队要走将近一个月的路程,轻骑奔丧小半个月就到了。虽然赶路很急,却也隐约听到一点消息,譬如宫门关闭了,许进不许出。又譬如,京城派出许多禁军、信使,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再譬如,新的京兆尹是一个老头子,姓江,以前一直在地方上。
    他们携带着信印、通关文牒,一路畅通无阻,直到了京城外围,然后就被拦下了。上百号人,带兵器、有马,虽然通行,但京城不可能不关注。政事堂派了姚景夏率了一小队禁军在京外三十里拦住了祝炼,询问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进京。
    祝炼道:“骤闻噩耗,五内俱焚,仓促成行,恐随从人不堪长途奔波或有死病,故而多带了些人。”
    姚景夏打量了一下他身后的骑兵,发现里面还有些女兵,也不觉得意外。这些南方人多半个头不高,连他们骑的马好像都更矮一些。骑着高头大马的禁军士卒心中不免要有一点自得。
    姚景夏道:“您不能带这许多人在京城乱走,禁军拨出一处营房,请他们驻入。”
    祝炼道:“分开了,我有事叫谁办去?”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祝炼突然问道:“京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何不见新君登基的消息?”
    姚景夏的脸板了起来:“这不是您现在该知道的。”
    祝炼道:“我进京后,难道没长眼睛耳朵?我要有事,难道安南不会切问?究竟情形如何,你不妨告诉我,也免得咱们在这里僵持。”
    姚景夏无奈,只得说:“齐王……逼死先帝宫女,逃亡了。逃走的时候还伤到了秦王。”
    “哈?”祝炼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齐王,现存的长子,如无意外他就要当皇帝了,怎么会?不过……肉食者鄙……合理又不合理的……
    姚景夏双手一摊:“宫里是这么说的。严昭仪如今被禁足,严氏一门下狱。”
    “相公们怎么说?”
    “相公们也不得入后宫,哪里知道内里的事?”
    祝炼又问:“国不可一日无君,内里的事不知,外面的事呢?”
    “正在议,所以这一百人,不能乱走。”
    “你这么一说我更害怕了,可不敢孤身入内,我可真怕一不小心就做了池鱼。这些人没有我的约束,反而容易生乱。他们得跟着我。这样,我也不乱跑,也不去四夷馆与他们鬼混。就在京城,就在会馆里住,如何?”
    姚景夏道:“我须得回禀相公。”
    匆匆去了半日方回,道:“可以,但不许胡乱走动。”
    “好。”
    祝炼心道,大意了,应该在路上就让他们变装成商人或役伕,分批进城再会合的。又暗中提防,看来京中的情势比想象的还要糟糕一点。宫里指定出幺蛾子了。
    进了城,姚景夏看着他们住进了会馆才去复命。
    祝炼对路丹青道:“你去郑府,问候太夫人。我去姚家,拜会姚相公。阿彤,你京城地面还不熟,先在会馆安顿他们。明天起,丹青带你熟悉京城的道路。”
    三人分好工,祝炼去姚府,得知了政事堂之前的想法:立长。
    虽然齐王也不是个明君的坯子,但胜在礼法上说得过去。
    如今倒麻烦了,宫里说他“失德”,两宫、秦王等坚决不肯同意他继位——就算同意,他人也跑了。
    依次下去应该是秦王,但他伤得比较重,又怕他才立就死,人心愈发动荡。接下来就是宋王,可他排行靠后,秦王受这样的伤,怎么愿意为人作嫁?余下的两个皇子都小。
    王、施二人觉得事有蹊跷,姚辰英自己也觉得情况不太对,就像祝炼想的,合理又不合理,而且齐王的亲娘现在还被软禁了。
    姚辰英认为不如先立秦王,反正皇帝不干活更好,丞相就给干了,还省事儿。
    但冼敬不不同意,他倾向于把齐王找回来,如果没问题,还得是他登基。王、施二人不同意皇位空悬,也不想立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新君,而且秦王阻拦齐王这事,也很蹊跷,主张把这俩都放到一边,拥立宋王。
    两宫则另有想法,穆皇后亲生儿子夭折,穆氏希望立最年幼的那个孩子。理由是成年的皇子们“不孝”,觊觎大位,不如从小培养一个明君,有母后抚育、丞相教导。
    末了,姚辰英问:“你怎么看?”
    祝炼道:“齐王现在究竟在哪儿呢?”
    姚辰英道:“他能躲的地方都搜了,竟不知道。”齐王同行的还有他王傅与几个王府的官员,他们的家里也没有这个人,所以正在找。
    祝炼道:“那,就要下令给各地的驻军,以防他……”
    姚辰英道:“已经下令了,你们那里,没有他的消息吧?”
    “没有的。他应该不会往南方去的,真去了,路上我就该遇到了。”
    姚辰英道:“到了京城,不要乱跑,外面已经够乱的了。谁登门都别理会。”
    “是。”
    祝炼一时也理不清头绪,他单知道皇室乱的时候是真的乱,却不知道能乱成这副模样,掺和的人这么的多,比林风家、苏晟家都乱!
    回到会馆,打算汇总一下探得的情报,赶紧写封信给祝缨。路丹青已经回来了,她的表情比祝炼还要惊异。
    祝炼问道:“怎么?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路丹青道:“过于离奇。我拜见夫人,夫人的儿子是长公主的驸马,听她们话里的意思,这事有隐情。是皇后做的局。”
    “这话不能乱说,也不能乱猜。”
    “是真的,长公主还啐来着,说,姓严的过于张狂了!这就摆起架子来,不将皇帝真正的舅舅放在眼里了。您听,是不是有故事?”
    岳妙君口风严,架不住长公主忌讳少。长公主与穆家亲近,得管穆家叫舅舅。自己兄弟一死,严家就抖了起来,长公主正伤心弟弟,又担心自己和夫家的前途,严归那个闯祸的弟弟又与穆家子弟起了冲突。
    他言语间颇为自得,以齐王是自己亲外甥,别人都没有他亲近尊贵,穆家要过气了,严氏“未必不如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让围观的人眼睛放亮一点。
    别人还罢了,穆家哪里能忍得?穆夫人连夜进宫告状。
    穆太后与穆皇后原本已经打算接受现实了,礼法在,丞相们也不愿意再生出事端来。赶紧弄个新君,丞相们还好接着干事呢。天下兵马勉强收回了,下一步就是休养生息,尽力抑兼并,事情多着呢!
    两宫无奈。于穆太后,哪个都是自己孙子,都行,于穆皇后,哪个都不是亲生的,但都得管自己叫娘,也差不太多。严归在宫中算老资格了,近来色衰,宠爱不足,但有儿子,平日里也比较会做人,不大招惹穆皇后。穆皇后捏着鼻子也就认了,作好了将来要对严氏更加容忍礼貌的准备。
    现在不一样了。
    原来你们以前都是装的!小人得志之后露出本来面目了,那不得往死里作践我家?!不行!不能让你们得逞!
    至于个中究竟使了什么计策,长公主再大意也不会说出来,路丹青也就无从得知,只能猜出来,齐王秦王估计都被利用了。齐王能逃出去,也是命大。
    三人对了对消息,祝彤问道:“齐王去哪儿了呢?”
    不知道。
    就拿个消息给祝缨吗?
    祝炼道:“能传一点是一点,明天咱们再各自行动。我明天得往宫里去。”皇帝还没下葬,是宋王出面给梓宫送到皇陵山上暂时开凿出来的洞穴里,等着山陵营建完毕。山陵使不是外人,正是穆皇后的亲哥哥,穆太后的侄子,现在正在监工挖土呢。
    路丹青对祝彤道:“我明天继续拜访夫人们,你与我同行。”
    三人商议好了,次日一早就派人出京往安南传递消息。路丹青与祝彤这次去的是温岳府上,温岳是禁军老资格,温大娘子与祝家关系不错,路丹青在京城的时候也去过温家数次。
    祝炼则往宫里递了奏折,等着宣召入宫。现在没有皇帝,大臣们请太后充当门面,但召见官员的事情还是丞相们安排,因此到了宫中,他不是见太后,而是被唤去了政事堂。
    政事堂里,丞相肃穆,冼敬须发皆白,问的与姚辰英出奇地相似:“齐王可曾南下?”
    祝炼只好又解释了一遍:“不曾,诸位每以节帅是女子,不肯屈居女子之下,怎么会到南方来?”
    冼敬哑口无言。
    正在尴尬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了——齐王出现了。他往北跑,去找到了沈瑛的儿子。沈瑛之子外出为官,现在北方,两人也算是遥远的表兄弟,如今难兄难弟凑到一处,发出了一份檄文,控诉秦王谋害于他,要求天下忠臣“勤王”。
    第536章 恶化
    祝炼不用想办法自证清白了,齐王压根就没有南下。他只稍一放松,心又提了起来。“勤王”?怕不是要打起来?天下人招谁惹谁了?又要跟着倒霉!
    祝炼看了看几位丞相,只见他们也是眉头紧锁,面带怒色。祝炼轻吸一口气,默默地站着,一声也不吭。北上之前,祝缨有所叮嘱,师生二人都认为此行会有些许麻烦,也许会遇到宫变,也可能遇到拉拢、朝中派系清洗……这些都有个大致的应对方向。
    弄到齐王出奔,眼见要打起来,这是连祝缨也没有想到的。不,本朝至今就没有这种事发生过!昔年鲁王之乱,也不过是在京城要“斩首”了太子。
    祝炼手上就一百号人,在这种局面下难以发挥,不如静观其变、探听尽可能多的消息往南方传。
    他的心也沉了下去,最好的结果,是没人听齐王的。不然就……
    王叔亮对祝炼道:“你且退下,不要乱走,或有事要召你来说。出去之后,刚才听到的,不要说出去。”
    祝炼一揖,道:“相公,只怕我不说,齐王也要宣扬得天下皆知,还请尽早拿个主意。”说完,向几人一揖,退了出去。
    清场完了,冼敬开始骂齐王:“糊涂!”
    姚辰英道:“现在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要怎么办?”
    施季行道:“你我一同去见太后。”
    名义上,现在最尊贵的是太后,发什么命令都得顶她的名字。冼敬年老,走不快,着一个力士背着,到了宫城门口,换了个健壮的宦官。四人一路行,一路说,冼敬要维护礼法次序,此时也不得不将齐王当作敌人来对待了。
    王叔亮说:“先以太后令,着齐王回京。再有,还要安抚天下。”
    施季行道:“齐王恐怕不会听,请个宗室长辈出面做使者吧。成与不成,这一步都要做到。行文各地,也以太后名义,言明会主持公道。”
    姚辰英道:“太后、皇后已然说他不孝了。”
    冼敬道:“先这样做,不能再耽搁了。这样的事情可谓丑闻,他在外面、长着嘴巴,拖得越久物议沸腾,越有损朝廷尊严。”
    姚辰英道:“昭仪不是还在宫中么?”
    人质。
    四人又议,让朝廷官军尽听中枢调遣,将校不得擅动。同时要边境加强警戒,这可比普通的死个皇帝危险更大,更容易为人所乘。北边、西边都有安排,一想到南边是祝缨,大家又头疼了一会儿,决定给她一道旨意,让她留意西番。
    议了个大概,人也到了穆太后跟着,穆皇后也在穆太后宫中,两人正在商量如何立一个幼子。只有皇帝年幼,母后的权柄才能大些。
    闻听丞相一齐过来,穆太后道:“难道有什么事?齐王找到了?”
    穆皇后道:“最好是!”
    穆太后道:“你也莫要太恨,严氏不好,齐王却是先帝的儿子。”
    “难道还要迎回来不成?”
    “贬黜就行啦,做得太过中外哗然,好说不好听。”穆太后说。
    婆媳俩说话间,丞相们到了,穆太后见冼敬舞拜的时候颤颤巍巍的,让宦官将人搀起:“不要讲这些虚礼啦,有什么消息吗?”
    王叔亮道:“齐王有消息了,他发了檄文,控诉秦王谋害于他,要天下‘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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