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四五天了,这些天来,他借着额头有伤请了假,却不曾躲在家里养伤,而是今天去寻顾老兵、侯录事喝个酒,明天去找羽林军的兄弟们练个刀——在他心里,那一日的顶撞早晚都要被处分,而现在处分迟迟没有下,大约是皇帝正在犹豫该怎么罚吧?

    刚骑着马拐进巷子,王淳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也许是初秋略微湿润的空气,也许是缘自武人天生的直觉。此时马上就要宵禁,皎洁的银色月光映着的小巷十分静谧,但王淳的直觉却告诉他——巷子里有人!

    想及那日雷逾渊的刺杀,王淳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提高了警惕。

    确实有人。

    小院那斑驳、破旧的门前正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初秋的晚上并不十分寒冷,那身影的主人却早早披上了深秋时才会拿出来穿的罩衣。他的身体和脸被罩衣遮了个严实,映在月光下活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

    “是谁在哪?!”在这种时间遇到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王淳心中不禁警铃大作,连忙下了马喝问道。

    那人听他喝问却没有丝毫惊慌,只是慢慢转过身子,一只手掀开遮住脸庞的罩衣,露出半张王淳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是我。”不慌不忙,淡淡的声音中透出几分矜持与尊贵。

    仿佛天空一个炸雷伴着闪电劈下来,王淳立时僵住了。

    “你,你怎么……”

    那人却不答话,只是冲着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就要宵禁了,进去说话吧。”

    “哦。”手忙脚乱的打开了鱼形的铜锁,王淳推开门,看着那人伴着木门的吱呀声慢悠悠的晃进了小院,又看着那人轻松随意的走上了青石小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马牵进了院中。

    掌心已全部是汗。

    那人熟门熟路的进了主屋,待王淳将马拴好回过头时,屋内的蜡烛不知何时也点燃了,正从纸糊的窗户内透出淡淡的黄色光晕。

    努力定了定慌乱的心神,王淳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屋门。

    那人已脱去了披在外面的黑色罩衣,端端正正的坐在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正用眼睛静静的打量着这屋中的布置。

    “你怎么来了。”深吸一口气,王淳的声音竟微微有些抖。

    “出来看看。”那人的视线落在了王淳的脸上,“我问了端睿,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出宫的方法。”

    “太乱来了……”怎么也没想到,在人前那么一本正经的永平皇帝竟然会去学当今最淘气的公主殿下,趁着暮色降临偷个腰牌溜出宫来!

    那人却似毫不在意一般发出一声轻笑。

    “那伤,好了吗?”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招呼,“过来我看看。”

    他的声音仿佛能控制人心。在那个声音,那个眼神的蛊惑下,王淳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待到清醒过来,那人的手已经掀起了他额前的黑发。

    “结痂了。”那人略看了一眼便缩回手,却微微别转头,似有意似无意的问道:“今日,去哪逛了?”

    “去祭拜一个朋友。”想起早逝的阿九,想起那田野上的新坟。王淳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今日一见之后才明白,纵使赔上阿九一条性命,他对承启始终怨不起来,也恨不起来。

    承启亦叹了口气。

    “徐文玖的事我知道,但用重刑以至令他去世却并非我的本意。”他的声音淡淡的,似乎今夜到访仅仅是为了陈述这个事实。

    “不管是不是你的意思,他因为杨衡、陈绛而死。”看承启似要辩解,王淳不待他张口便急急打断,“我知道你会有一堆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我也说不过你。逝者已逝,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承启微微一愣,脸上的笑容似乎变得有些勉强。

    “……京兆府赵瞻上表开常平仓济民,已经准奏了;杨衡、陈绛滥用刑罚,罚俸一年;朕……亦有用人不当之责,亦应受罚……三日前已下旨,宫中所有用度减半。”承启并没有看向王淳,他的目光始终停在这屋中简陋的家具上,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收在心底。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情,只是静谧的房间内,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泄露了他的心事,“朕并不是不通事理的皇帝。”

    薄薄的窗纸挡不住秋夜的寒意,似有微风吹过,摆在桌案上的烛火轻轻摇曳着,烛光将承启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上,将他的影子拉得更细、更长。

    坐在那里的人感觉如此熟悉。早不同于少年时的丰润,那张脸已逐渐被岁月雕刻出棱角,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一发显出主人的精明坚毅,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仍如当年一样不时流露出疲惫的神色,却被主人聪明的掩饰过去。众臣子面前,他永远是一名神采奕奕的皇帝。

    那双眼睛里的疲惫、倦怠,以及喜怒哀乐诸般感情,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

    “你……”

    “朕……”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承启矜持的笑了下:“你先说。”

    这样的承启,这样的夜,令王淳忽然窘迫起来。

    “你来了这半日,光顾说话,我竟忘了去泡茶。”一面说,王淳一面慌忙转过身去,“渴了吧?我先去烧水。”

    不待承启答话,他便匆匆忙忙走出去,找木柴、引火、打水……哐啷哐啷,院子里,他弄出的动静伴着凉凉的秋风,一直传进屋内人的耳朵。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的这个时候正值晌午,那时也是两个人对坐。一个在外面汗流浃背的劈柴,一个闲闲的站在阴凉里看着,一个嘴里哼着变了味儿的曲子,另一个嘴上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却不知是偷笑还是欣喜。

    承启今夜突然至此的缘故,王淳已经不想再去想了。

    泡茶的开水,泡澡的热水……待到这些都准备好,王淳额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屋内那个人,许是等得久了,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了,待王淳捧着热水进去的时候,那人正以罩衣为被,歪在椅子上睡得香甜。

    蜡烛,也已烧得只剩半寸了。

    王淳轻轻走过去,那人养尊处优的身体丝毫不曾嫌弃座椅的粗糙。他的眼下,透着淡淡的黑色,这几日他想必睡得都不好。

    稍稍犹豫了一下,王淳放弃了唤承启起来沐浴的打算。他驾轻就熟的抱起他,慢慢放在了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蜡烛终于燃尽了最后半寸,淡淡的青烟缓缓升起,银色的月光不甘寂寞的穿透窗棂,落在两个人的身上,直洒得满室清辉。

    59.夜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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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南郊乔家院。

    乔家院仅仅是一个地名,离汴京城外南门还有二十余里。虽然唤作乔家院,这里放眼望去却只有大块的农田,就连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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