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龙玥天霍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一双浓眉几乎就拧绞在一起,怒火染红了他的额头,迸起了他额角的青筋,“你也知道,你回不去,哥哥也回不去,难道你就叫我回去吗?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成?”
    “不……”话说到这个地步,却接不下去,孟潇潇只好不再劝他,只是轻声道,“我只是想着,你们毕竟是父子。”
    “父子?”龙玥天眉梢一挑,原本高亢声音里的怒火,陡然全转成冰冷,“他将我的母亲丢入冷宫里的时候,可想过我们原本是父子?他把你架在高台上要烧死的时候,可想过我们原本是父子?他不吝惜这个儿子,我又何必非要讨他厌恶呢?”
    “可是!”孟潇潇见他越说越冷,忍不住脱口道,“你若是不去,要把东翔国交给谁?你也说太子无能,难道真的……”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说些什么,忙一口咬住,不能再说下去。被诬陷谋逆是一回事,图谋与兄长夺位,又是另一回事。
    龙玥天见她停住,也明白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一时倒也并不苛责,只是垂下手来,指尖轻轻,落在孟潇潇的额角上,低声道:“有些事情,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你自然知道,我决不会回去,还不是因为哥哥,和你。”
    “可是……可是……”
    可是说出了半天,却一声比一声低下去,孟潇潇一时寻不到词语来形容。她总觉得愧疚和畏惧,像是偷了别人什么宝贵的东西。心头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倒比那天从永阳门外的法场被救走,更加酸涩难捱起来。挣扎许久,却仍旧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沉默地扶住龙玥天的手,缓缓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两三日,这天自天还没亮,就下起了一场秋雨,连绵不绝整个上午,阴沉又冰冷的雨水,似乎要将整个天都化成水,融落下来一般。眼看快要到午后,雨势却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看样子只怕要下一整天。
    孟潇潇最近十分闲极无聊,她原本爱在厨间弄些花样,但古代又没有冰箱,菜做多了着实放不住,日常菜式也不敢翻太多花样。
    叶胜天曾嘱托,他们这几个人都算是人中的龙凤之姿,虽然衣饰简朴,但气度样貌都是尖儿塔上挑出来的尖儿。站在人堆儿里一眼就能扫中。没有什么事情不要外出走动。菜蔬食物,都是他叫他的手下按时送来。
    倒叫孟潇潇一时真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起深闺巧妇来。
    日间呆坐,她又不会像红楼中的小姐一般伤春悲秋,琢磨诗书词句;也就寻了些事务自行打发时间,每日琢磨刺绣缝补——绸缎衣服好看是好看,只是太不禁穿;动不动就挂丝又破掉。
    一针下去,“哎呦”一声,又正戳在手指头上。孟潇潇疼得整个人一耸,急忙吮着指尖忍耐。看看眼下缝出来的样子——一朵歪歪扭扭犹如儿童简笔画的红花,即便用最夸奖的溢美之词去形容,也只能说得上“古拙”二字。
    “唉……”孟潇潇看着自己的“大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来这件衣服又毁了……
    正心绪不佳,门扇吱扭被人推开,龙玥天闪进来,一把油纸伞水淋淋地,半边身子都是斑驳点点的水痕,手里包了个大盒子。抬眼捉到孟潇潇,一双明亮的眸子,就笑得就如拨云见日:“快过来,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孟潇潇转手撂下缝坏了的衣服,心内只想着大约是弄了几件夹棉的秋装吧。走过去时,但见龙玥天解开包袱皮,将那一抱大小的盒子放在桌上,手扶着锁扣,满面都是容光,欢欣地对孟潇潇道:“看!”
    盖子一翻,只见锦缎衬里上,躺着一副玲珑技巧,精妙绝伦的机弩!
    孟潇潇激动得,把手捂住口,却捂不住一声漏出的尖叫:“哇!”
    那弩通身是铜色的金黄,木料做底,表面一层漆工。凡是接驳处都是黄铜,又有一些扭转之处,打着精致繁复的金属装饰。锁扣搭子簧片俱全,极其繁复,一望而知,乃是极具匠心的绝妙好物。
    盒子中额外又陪着十几根短弩箭,银白剑身,黄铜箭头,看去泛着崭新锃亮的金属光芒。似乎看着它们,就能感到它们在空气中英武锋利地飞过。
    “这个……是,是给我的?”孟潇潇睁大眼睛,闪闪亮眨巴眨巴望着龙玥天。这东西装饰得繁复漂亮,花纹精致秀美,个头又十分小巧;加上龙玥天龙玥辰两个,自然都不需要这种东西。自然是给孟潇潇拿来的防身武器了。
    有武器,就说明很快要去孟府地道中探寻了!
    “对。”龙玥天望见她欣喜若狂的样子,笑意盎然,“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我托了朋友,刚刚才做好,你练习几天,只要用熟了不会误伤。咱们就可以去丞相府了。”
    “太好了!”孟潇潇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伸手拿起机弩和一根短箭就要试试手感,跃跃欲试的劲头倒是把龙玥天吓了一跳,急忙拦着她,连声道:“慢着慢着,我告诉你了你再用!”
    说着话,手内扳动绷簧和机关,细细讲解给孟潇潇听,低头垂目时,脸上无意之间流露出一种专注而理性的神色,几丝鬓角垂下,掩映着他的额角和面颊,侧面看他的眉峰,就像一只鹰隼美丽翅尖的弧线。
    “龙玥天……”孟潇潇想得出神,甚至没有注意自己脱口而出。
    “什么?”龙玥天停住讲解,回头质询地望向她。
    “我我……龙玥天……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孟潇潇被他一望,一下子磕磕绊绊,有些心虚气短,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说不出口来。
    龙玥天眨动了几下眼睛,深邃的眸子中似乎有暗夜海波在摇荡晃动,不知为何,就好像他已经猜到孟潇潇要说些什么。
    “我想问你……”孟潇潇鼓足勇气,觉得无法不说出来,“你有没有曾经……想过,你身边的这个人,为什么是我?”
    夜探孟府的日子,就定在十月初一,那一天的夜晚,天色阴沉,浓云把月色遮得不露一丝光,星光也完全没入漆黑之中。
    古代天黑之后,不似孟潇潇在现代看过的辉煌摧残,没有姹紫嫣红的霓虹灯,也没有灯火通明的摩天楼,更没有绚丽幻彩、川流不息的车河。除了隐约昏暗的油灯光,和穿街过巷幽幽走过的巡更人的灯笼,整个城市,就如一只伏在阴影中的巨兽,昏昏沉沉地沉睡着。
    微风吹起一股寒意,孟潇潇又裹紧了脖子上黑色的围巾,再次确定脸已经被黑纱蒙得严严实实,悄悄伸出手去,揪了揪爬在梯子上面,龙玥天的衣角。
    龙玥天猛地回头,竖起一根食指冲她比个“别出声!”的收拾,扭头又往墙里偷看去。
    里面隐隐约约有人的脚步响,花木窸窣的声音;渐渐走到近前,几乎听得出就在墙对面不远,又渐渐地走着走着,离得越来越远了。
    龙玥天在上面,冲她一歪头,又把手掌摊开一伸。
    ——拿过来!
    孟潇潇摸摸腰里几个小鼓包,捏出一个,放在龙玥天手心里。
    龙玥天剥开一层油纸,捏出里面的小团子,握在手里等了一阵,等到万籁俱寂之中,传来很远的地方,微微有动物的脚爪挠着石砖地跑的声音。往院内瞄了一眼,挥手瞄准了投掷出去。
    许久……
    孟潇潇忍不住,又揪了揪龙玥天的衣角。
    龙玥天不耐烦地摆摆手,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这才伸出手,要第二个小团子。
    小团子是馋了麻醉药的四喜丸子,孟潇潇亲手做的,剁肉馅就搞了一下午。本来要让凌风音来剁,可惜他剁了不几下,木头案板被削下去一层木屑。孟潇潇含泪表示,还是放着我来……
    至于用这些肉丸子所投喂的,自然就是孟府夜晚放出来巡院子的看家狗。一共十条看家狗,十二个肉丸子,龙玥天确定睡了一只,再丢一个,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把十条看家狗全部圆满放倒。
    龙玥天一回头,终于说了话:“来!”
    说着拉住孟潇潇的胳膊,微微用力双脚一蹬,孟潇潇只觉得脚下腾空,便随着龙玥天的力道翻入了院墙的另一侧。
    轻飘飘落在地上,孟潇潇晃了晃身子站稳。四下望去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压根不知道孟潇潇的闺房在哪个方向。孟潇潇急忙伸出手揪住龙玥天——要是把领路人弄丢就糟糕啦!
    “这边……”龙玥天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压低的声音中有些冰冷和淡漠,就像是一个机械化的命令,全无之前的亲昵语气,“原来孟潇潇的房间在第三层院子里,想必已经关了门,我们要找巡更人绝不会路过的地方,翻进去。”
    一时稀里糊涂地,一会儿跑,一会儿被夹着翻墙,孟潇潇只觉得像是高中的时候跟哥哥去网吧玩枪战游戏,被拖得像死狗,还是跟不上人家的节奏。跑着跑着,忽然在喘息声中,听到远处一声怪异声音,似乎是女人在哭泣哽咽。
    孟潇潇原本就怕黑,刚刚一路走来已经心跳如鼓,这时候听到“聊斋”主题曲,几乎是立刻就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一伸手死死捉住龙玥天:“嘘……你听!什么声音?”
    龙玥天却不太在意的样子,大意地道:“似乎是风吹树梢,今夜风大,没事。”
    那哭声却一点都没有停止,反而借着风势,呜呜咽咽地飘荡过来,声音并不凄婉,却尖利中带着一股恶毒和怨气,声音越来越高,在空气中变得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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