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暥嘴里叼着一尾炸得金黄的小溪鱼,收起做怪的爪子,就见浓稠的汤汁变成了浆糊状,翻滚了出来。
    他就是来搞破坏的。
    这……粮食不能浪费罢……
    “没事,我爱吃搅糊了的。”魏瑄开朗地笑道。
    萧暥看着他,仿佛曾经父慈子孝,不是,叔侄亲善的场景又回来了。
    在经历了这次潜龙局后,魏瑄想明白了。他不会再因为前世的事,疏远萧暥,逃避萧暥。西征结束那会儿,隔着一个军帐的距离,避而不见,咫尺天涯,那滋味太难受了。
    他既然已经决定,今生绝不当帝王,也再不回大梁,这样将来就不会伤害到他。
    那么,今后见到萧暥的机会就越来越少,那人在庙堂之上,而他在江湖之远。
    每一次与那人偶遇,都显得弥足珍贵。
    他要珍惜每次小聚,和那人在一起的一时一刻,他都要开开心心地过。
    厨房简陋,他甘之如饴。这让他想起和萧暥住在塞外农家的日子。
    他锄田种地拾掇菜园,萧暥揣着零嘴四处瞎逛,戎马倥偬之余粗茶淡饭,在烽火狼烟的乱世里,守住片刻的细水长流。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日子。没有帝王将相,只有布衣之乐。
    不过,萧暥还是不要碰灶台了,不然今晚的年夜饭是做不出来了。
    得给他找点容易的事情做。
    厨房里切菜,他怕萧暥刀工不行伤到手,那么就剩下捡菜了。
    但潜龙局里八千身价的彩胜,在这边剥菜皮,确实有点……
    他想了想,“将军,要不你剥蛋罢。”
    萧暥手巧,剥鹌鹑蛋正好。
    蛋都是煮熟了的,光洁圆润,剥破了上桌不好看,就吃掉。
    萧暥一边剥一边吃,就像是仓鼠掉进了米缸里。
    吃着吃着,不是,剥着剥着,萧暥就觉得这情景有点熟悉。
    小时候,他最喜欢过年,热闹。
    有一次,太奶奶让他们几个孩子剥喜蛋,剥坏了就吃掉。
    萧暥就时不时剥坏一两个,然后美滋滋地吃掉。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吃了五六个鸡蛋,吃撑了。
    傍晚,魏西陵回来,就发现他一愣一愣地发着呆。立即请来了大夫,服了药,吐了好一阵子,当晚的年夜饭没有得吃了。
    萧暥等了一年的丰盛大餐,就眼巴巴错过了。他没滋没味地吃了一小碗清粥后,孤零零地趴在窗上看烟火,听院子里传来的欢闹声。他不喜欢一个人过年。
    晚上,还没到戌时,魏西陵就回来了。
    “西陵,你不跟他们放焰火?”萧暥惊道,除了年夜饭,他最喜欢放焰火了。
    “我不喜热闹。”魏西陵淡淡道,打开一个八角漆绘的食匣。
    各色的菜式都添了一小碟,把小案上放得满满当当,他喜欢吃的糖蒸酥酪,还是双份的。
    那一夜,烟花迷了眼。
    萧暥忽然想到,又要过年了啊……
    ***
    哗地一声,床边案头的药碗果盘全摔落在地,糕点甘果蜜饯滚得到处都是。
    北宫浔捂着胸口的伤,有气无力地吼道,“谁干的?究竟是谁干的?谁害老子?”
    北宫浔堂堂世子,将来的幽州牧。原本是来潜龙局上豪赌一把角逐王剑,结果王剑和美人都没到手,居然还被捅了?不仅被捅了,身边的燕庭卫都被杀光了!
    几名侍从战战兢兢趴在地上,收拾被砸烂的碗盘碎片。
    “让高严来见我!”北宫浔额头上青筋暴露,怒气牵动了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
    他被捅了,凶手还逍遥法外?高严这个襄州郡守怎么办事的?
    北宫浔现在的感受就是伤口疼,还发着烧,头还疼,憋屈,愤怒。
    “高严老儿若不给个说法,再躲躲藏藏,我发兵来打他!”
    砰的一声,瓷碗砸在门上,碎片飞溅。
    门开了,一袭秋霜色的衣衫映入幽暗的室内。
    北宫浔闻到一缕清雅玄淡的孤香,抬起头,当场就看得傻眼了。
    若云水清致,似月华照眼。
    这是……高严老头子?
    第301章 充电
    谢映之目光淡然看着侍从们捡起了撒落满地的糕点蜜饯甘果,都是萧暥喜欢吃的,看来他那主公实在不会笼络人,把自己的小粮仓都端出来了,结果一番好意被扔了一地。
    他轻叹了声,“可惜。”
    谁知那北宫浔虽然发着烧,耳朵却竖得跟兔子似的,连忙道,“不可惜,不可惜,我就喜欢吃沾地气的!”
    然后招呼道,“来人,收拾好了,都放我桌上!”
    他捡起一颗杏干扔到嘴里,带着沙土嚼着,“好吃!”
    谢映之拂袖坐下,淡漫道,“此处近巫山,传巫山上有药神种下的百草,自古方士便来山间拾土,以为炼丹之用。世子服用一点沙土也有好处。”
    “太守真是博闻广识,好好,我多吃点。”北宫浔嚼着沙子,一双眼睛片刻都没有离开谢映之。
    他坐在塌边,眸色若琉璃冰玉,皮肤似清瓷初雪,仿佛幽暗的室内都亮了几分。
    北宫浔顿时觉得他这一刀挨得不亏了,凑近了点道,“太守年近五旬了,竟然那么年轻?”
    “我并非高太守,而是此间的医者。”谢映之道。
    “医?医者?”北宫浔愣了愣,“先生,我昨晚和那些水贼打斗中,他们五个对我一个,受了点伤,嘶——”
    他装模作样吸了口冷气,捂着胸口,“我这心头火烧火燎地难受,你给我看看。”
    说着就扒拉开中衣,治病救人本来就没什么避讳,谢映之在他灼灼目光注视下,旁若无物地替他检查了伤势之后,照例垂眸搭脉。
    不料指尖才刚刚搭上北宫浔粗壮的手腕,紧接着手背上就是一热。
    一只厚实的手掌盖了上来,手心燥热,握住了他清玉般的手。
    谢映之长眉微蹙,不动声色继续号脉。
    “先生的手好凉。”北宫浔摸着他的手,舒服地叹了口气,“我热得发慌。”
    谢映之的体温本来就比常人略低一些,
    北宫浔在发烧,所以他当是降温的冰袋了。而且摸上去肌肤清润细致,骨骼匀称。北宫浔揉捏着那秀劲修长的手,满脸餍足飘飘欲仙。
    谢映之自从成为玄首后,敢在他行医的时候动手动脚的,这也是第一个了。
    但九州天下,没有北宫世子不敢吃的豆腐,北宫浔又凑近了点,一边捏手一边抚背,恨不得变身八爪的章鱼,“先生身上的熏香是用的什么草药?好香。”
    谢映之已经把完了脉,静静抽回手,扳开北宫浔粗壮的胳膊,并顺手点了北宫浔身上几个要穴。轻飘飘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浅的眼眸纯然无害,“北宫世子伤口未愈,最好还是不要动弹。”
    半身不遂的北宫浔躺在榻上抽搐:看不出来,先生手劲好大……
    “先生,我心口似乎有团火,像被在炉上烤。又动不了,太难受了,先生救我。”
    谢映之垂目写药方,淡然道:“世子安心,服了这药,也就快要凉了。”
    北宫浔陡然嘶了口冷气,他最后这句话怎么好像是威胁啊?
    ***
    萧暥回到房里的时候已近傍晚,案头一壶清茶,谢映之正闲闲翻着书,那是一本记载襄州风土的博物志,偏斜的夕光在他眉梢眼底染上一缕清寒霜色。
    “让先生久等了。”
    “无事,此书颇为有趣。”谢映之合上书,莞尔道,“主公的故乡,应该有更多有趣之物。”
    萧暥知道谢映之说的不是江州,而是他来的地方。
    “佳节将近,主公想过家吗?”
    萧暥心中微微一震。
    其实,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些年来,随着原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萧宇的记忆却越来越渺远模糊,此消彼长间,他已经不记得萧宇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如同画在沙上的画,风一吹就散去无痕了。
    而原主的记忆却越来越鲜活而生动,无论是春水弥天的桃花渡间,新雨后的第一壶酒。陌上青青的细柳军营,他跟着魏西陵初次从军,意气飞扬。还是万仞孤城下,冰天雪地中,他望着魏西陵策马绝尘而去的背影,风雪迷了眼。
    从此关山相隔,与君不见。
    萧暥感到一阵心悸,身形微微一晃,赶紧扶住桌案,一口甜腥味猝不及防涌上喉头,又被他咽了回去,昨晚鏖战一夜的疲倦忽然如潮水般覆盖上来。
    谢映之心中一沉,果然……
    正因为萧暥以为自己是萧宇,才能试着置深度外去看待往日经历的痛苦和磨难,也正因为很多过去的事情他都记不起来了,所以他的噬心咒才一直没有发作。
    谢映之才可以用配药和施针将他的噬心咒压制住。
    如果他完全记起来,知道他自己就是萧暥,恐怕也是他的噬心咒彻底发作之时。到时候,所有的记忆如同冲破堤防的江水,铺天盖地涌上,谢映之能不能再挽回他的性命,尚不好说。
    千叶冰蓝的解法,看来还得抓紧。
    谢映之道:“主公还是不要想了。”
    萧暥脸色清惨,“先生,可我有时候怀疑,我究竟是谁?”
    为什么原主的记忆他会如此感同身受,血肉相连。而萧宇的记忆,却渐渐地消失了。
    谢映之眸中有隐隐的恻怜,他斟上了一杯茶,置于案头,“主公不必困扰,三千世界中,此间世界与主公原来的世界,就好比这两个茶盏,记忆就如同这盏中的茶水。”
    他抬手将杯中的茶倒入另一个茶盏,“此消而彼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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