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那么多年盛京商会的会首,却是为了享受着除夕不用赶回盛京的特权。毕竟新春佳节正是各家店铺生意的旺季,除此以外,年后还是打点关系,走动人脉的好时机。所以,以往几乎每年的除夕,容绪都不回家过年。
    相比萧暥是从小没有家,直到魏西陵带他回公侯府,他才有了家。容绪却相反,虽然有家,但却不想回家。盛京的那个家让他感到禁锢和压抑,甚至厌烦。
    他是青楼女子所生的庶子,少年时就厌倦了在家宴中逢迎长辈以获得一点点可能的出路和机会。成年后,每每回家,还要和家中那些个自以为是的兄弟们虚与委蛇。
    他观人观心,清楚他的这些养尊处优的兄弟族人看重他,是因为他手中的钱财和路数,至今,他们只不过将他当做盛京商会的大掌柜,需要他出钱出面,疏通关系,打点人脉。
    而转过身去,他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风评败坏的纨绔浪子,耻于提及的同族兄弟。他何必回家和这些人团聚,搞得彼此都不自在。
    所以这除夕之夜,容绪还不如在风花雪月歌台舞榭中逍遥快活。
    王戎拨开垂珠帘负手进来,黑着一张脸,把房内所有的歌姬都打发出去了。
    容绪正喝得微醺,“今夜除夕,兄长从盛京赶来是来陪我喝一杯?”
    “你倒还有兴致喝酒,你知道现在外头都怎么说的?”
    容绪无奈道:“兄长,这些年我若在乎别人的唇舌,早就羞愤而死了。”
    王戎脸色铁青,他知道这庶弟玩世不恭的秉性,但是这一回,他居然玩到了潜龙局上,惹出了那么一票乱子。
    “你的那个主簿?他在哪里?让他立即出来!”
    “兄长,我没有什么主簿。”容绪叹息道。
    他心里明白,潜龙局这一笔买卖真是陪到天边了。正应了他去潜龙局之前答应萧暥的,此去潜龙局,输了算他的,赢了都是萧暥的。
    其实这些日子,容绪也渐渐回过味来了,事情从一开始莫名其妙失踪的屏风,就不对了。
    原本他准备的这几百玉子的屏风也就够萧暥小赌一把,输赢不会太大。可偏偏那屏风失踪了,于是为了登船,那位沈先生就将萧暥卖做彩胜。
    毕竟沈先生是萧暥的主簿,他担这风险,做这决定,容绪也不能置喙。
    直到萧暥以八千玉子的身价,尽赢取局中珍宝,赚得盆满钵满。容绪方才知道,这沈先生的胃口有多大。他根本不是来赌局小玩一把,他就是来洗劫全局的!
    而最终这次潜龙局,入局的诸侯大夫不仅输得血本无归,还虚惊一场,差点命都没了。
    而众人都知道,沈先生是他容绪的主簿,美人也是他容绪的彩胜,穿着他容绪亲自制作的衣裳,所以这钱当然也是流入了容绪先生的袋子,容绪先生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
    更为可疑的是,在宝船出事前,容绪的主簿先生还格外贴心地安排他偷偷地先乘船离开。最后那场楚江上的滔天巨浪里,北宫浔、虞珩、海安伯等诸侯士族们都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不少人受伤,唯独他容绪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不仅全身而退,还赚的盆满钵满。
    那些诸侯贵人们心底哪个不恼火。乃至于还迁怒于盛京王氏,之后容绪还得打点不少珍宝银钱去笼络安抚。
    这件事上容绪不想跟王戎再提,算是吃了一记闷亏。
    不过他此番也不是招招都错,他想到这里,抬手又斟了一杯酒,“这是陛下亲赐的紫红华英,兄长不尝尝?”
    王戎眉头一皱,这才发现容绪所用的是金樽,“陛下不是一直看你不顺眼吗?为什么给你赐酒?”
    容绪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陛下失后两年了,我将我的义女送入宫中。陛下如今心甚喜之,对她百般宠爱,对我这老丈人自然也不会慢待了。”
    “荒诞。”王戎道,“你哪来什么义女,不会是哪个舞榭歌楼中猎来的美色,陛下若把一歌女立为妃嫔,岂不成了我朝笑话。”
    容绪一摊手,“我们这位陛下做的荒诞事还少吗?又哪一回不是你我为他匆忙善后,如今,有这软玉温香,枕边吹风,可比你这张老脸在他面前动辄暴跳如□□用得多。”
    “你闭嘴!”王戎被他气得一噎,直眉瞪眼道,“就你不老吗?都到知天命之年的人了,你以为你还年轻?还有,我什么时候暴跳如雷?”
    “兄长?”容绪扬起脸,一双眼睛依旧如年轻时般多情。
    王戎猛然察觉到了,一甩袖子,花白胡子都根根竖起,在原地转了几圈方才让自己冷静下来,“说罢,你是想用女人控制皇帝?”
    ***
    广原岭。
    到了腊月,大雪封山,山匪一般都窝在山寨里过冬。
    又逢除夕,寨子里张灯结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伏虎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正跟一群山匪头目们吹嘘着这次北狄的惊险经历。
    “我跟你们说,那个蛮人好像还是个世子,一身的腱子肉,身段极其雄壮。”他指着其中一个小个子山匪比划道,“他个头有你两个叠起来那么高,站在那里跟坐小山似的,我都要抬头才能看到他眼睛,他的眼睛是像野兽一样的金色。”
    听得一众山匪连喝酒都忘了,张口结舌地等着他继续说,“那头领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我还骂他来着,可惜蛮子听不懂。”伏虎灌了口酒颇为快意,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他那支箭从我胸口透过去,当场就把脊背都穿透了。差一点我就回不来了。”
    阿迦罗那支箭偏开心脏仅不到半寸。伏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肉跳。
    伏虎道:“定是我的英雄气概震慑住了蛮子,吓得他射偏了!”
    狍子笑道,“你算了吧,咋不是你人歪心也长得偏,蛮子哪里能想到,你那颗贼心是长在右边的。”
    “哈哈哈哈哈!”众人闻言大笑起来。
    伏虎折了面子,直跺脚道,“胡扯!我的心怎么会在右边?”
    他急于证明,掀开衣裳,抓起狍子的手,“你摸,你摸摸!”
    狍子赶紧甩脱他,头皮发麻道:“我不摸,你那么平,我摸你做什么!”
    众人顿时又哄笑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名守山的兄弟进门来报,“诸位首领,山门前有一位先生来访。”
    伏虎嘶了口气,“夜里来山匪窝,不像正经人啊?他什么模样?”
    “戴着幕篱看不见容貌,但身段极为修雅。”
    狍子放肆笑道,“晚上来我们这山匪窝,也不怕把他劫上山了?我们萧大统领几房了?”
    第311章 归去来兮
    山间,一轮明月照着皑皑积雪,山风吹过,席卷起霰雪蒙蒙。
    伏虎裹紧了皮袄,峰回路转间,就见山门前站着一人,白衣拂雪,风华月映,仿佛是于漫天雪雾中遗世而独立。
    伏虎顿时看得一失神,顾不得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向山下滚去,被一只手轻轻提住衣领。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身后,山风掠起隔在眼前的纱幕,“首领从这里摔下去,即使我也得花一番工夫才能治好。”
    “先生!”伏虎激动道,“果然是先生!”
    西征回来,营中的重伤员都是谢映之亲自施治。伏虎对这位神仙一般的军医印象深刻,那会儿每天能看上几眼,连伤痛都忘了。
    山路蜿蜒,积雪蔽路,伏虎一边殷勤地给谢映之带路,一边问道,“先生怎么想到来广原岭了?”
    谢映之闲淡道:“听说黄龙寨山势险峻,风景绝佳。我来游览,山居几日。”
    伏虎笑道:“先生好眼力,要说这黄龙寨是广原岭的第一险,上有百丈高的悬剑崖,下面激流澎湃的白马涧。”
    话虽那么说,伏虎心里还是犯嘀咕,谢映之是闻名九州的大名士,名士都爱游山玩水,但到山匪窝里游览的倒是罕见。
    谢映之此来广原岭是为了给萧暥谋一条退路。
    西征回来以后,谢映之看出魏瑄的心魔已生,尤其是此番潜龙局,他写信让魏西陵带魏瑄前来,还有着借潜龙局试一试魏瑄的想法,但看来结果堪忧,魏瑄的心魔竟已经到了这般程度,刻不容缓,所以,他让魏瑄年后即刻前往玄门,修习玄法以压制心魔,并请师姐亲自教习。
    但是修玄术和秘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修炼途径,修玄法要静如止水,清心寡欲,且是日积月累,循序渐进。而修秘术则相反,若有剧烈的情绪起伏和执着的欲念,就会在短时间内达到突飞猛进。
    现在开始修玄,循序渐进也需要时间,未必赶得上魏瑄秘术修为的快速增长。而且,修炼玄术和秘术,本来就是相违背的两种修炼方式。
    虽然百年来玄门内不乏有弟子不想苦修,而贪图捷径,暗中偷习秘术,如东方冉者。但是东方冉的秘术修为不高,所以,两种背逆的修行方式之间的冲突并不明显。
    而任何法术修行,都是由低到高的,修炼越至顶端,越像行走在针尖上,丝毫出不得偏差。失之毫厘,就可能谬以千里。
    所以,中低阶以下的修行者,各种法术混修,乱学一气,至多使得修为停滞或倒退。但是,高阶的秘术和玄术同修,如何共存,又如何取长补短,达到相辅相成,自古以来,还没有人能做到。
    所以谢映之此法是不得已而为之,魏瑄能不能修成,风险莫测。
    而谢映之在溯回地里所见,一旦魏瑄怀着心魔登上帝王之位,穷兵黩武掀起举国之战征伐四方。届时不仅天下堪忧,以武帝对萧暥的执念,萧暥的结局更堪忧。
    虽然他们已经定计,北伐剪灭北宫达之后,就立即公布皇帝和王氏的所作所为,皇帝必然只有引咎退位一条路可走。到时,再在魏氏皇族中另择一人为新君。绝不会让魏瑄登基,重蹈历史的覆辙。
    而魏瑄本身也对皇位避之不及,表示今生绝不为帝王,不惜远走江南。
    但是,正如萧暥曾经问过他,历史是否可以改变的问题。如若计划出现了差池,如果他穷尽一切算谋,依旧无法扭转历史的走向,最后还是魏瑄登上帝位。那么,谢映之就要未雨绸缪,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前世,他的假死之药终究没能救回萧暥,而此生,广原岭将是他为萧暥留下的一条退路。
    山寨中张灯结彩,到处都挂着桃符贴着年画,虽然粗糙,却充满着年味儿。
    谢映之边走边看,觉得颇为有趣,不知不觉,他所到之处,身后一片窃窃私语。
    “这是哪来的神仙?”
    “瞎扯,神仙怎么到咱们这山匪窝里来了?”
    “听说是大统领新娶的压寨夫人。”
    “我就说,这到底是第几房了?”
    “瞎操什么心,大统领的床大,几房都睡得起。哈哈哈”
    话音未落,伏虎一脚踹过去,“不得无礼,说什么呐!”
    然后连忙转身赔礼道:“兄弟们比较粗野,心直口快,先生不要见怪。”
    谢映之清浅的眸子里盛着笑意,“无妨。”
    说罢径直走进了屋子。
    这是萧暥在黄龙寨的寝居,最引人注目的果然就是一张大床。床榻上褥子厚实柔软,上面还堆着几个靠垫,缎面上绣的小狐狸栩栩如生,千姿百态,一看就是容绪先生的趣味。
    “先生旅途劳顿,我就不打扰了。”伏虎说完恭恭敬敬出了门,
    紧接着,门外传来他的低吼声,“看什么看,再偷窥,老子打断你们的腿,滚!都给我滚!”
    ……
    今夜是除夕,窗外时不时有爆竹声传来,隔得老远还能隐隐听到山匪们喝酒划拳吵吵嚷嚷的声音,雪檐上炸开的烟花映亮了窗户。人世间年复一年,世俗的风景对谢映之而言却是过眼烟云。
    寻常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悲欢离合都太过短暂,所以他从不眷恋不长久之物。无论是相偕之仪,还是偷天之术。
    只是这几天他耳边心底倒是清净了,再没有人在那里聒噪吵闹,谢映之颇为佩服萧暥,脑子里奇怪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
    在谢映之打坐的时候,萧暥哀叹长夜漫漫没有手机,在他饮茶时,萧暥惦记着肥宅快乐水,在他读书时,萧暥寻思着怎么钓小龙虾。
    谢映之忍不住提醒道:小龙虾辛辣主公不宜食用,还有,主公该服药了。
    萧暥这才猛然惊觉他又露底了。
    然后他又惴惴不安问:先生,我吵到你了吗?
    谢映之心想,都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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