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我而去已四年有余了。
    夜阑更深之际,思念漫上心头,总想寻点什么,聊作慰藉。翻箱倒柜,竟一无所获。倒是在不经意的高组合柜的最角落,觅到一双布鞋,掸落灰尘,捏在手里,仿佛掂着沉重的往事。
    我穿过多少双母亲亲手做的布鞋,怕是难以尽数了。其中有单鞋,有棉鞋;有浅口的,也有深帮的;有样式拙扑的,也有形式俊俏的。每次穿上布鞋,那种轻松、踏实和温馨,是现在的城里人远远无法体验的。每每吟咏孟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诗句时,我心里总有一种别样难过的感觉。
    记得19年前我在蓬安县城读师范那年,年迈的母亲在灯下连夜赶制,然后一大早就将一双崭新的布鞋塞进了我的行囊。我只看见母亲满布血丝的眼,心中说不出的酸涩。
    穿上母亲缝制的精致的布鞋,走在学校校园林荫小径间,踯躅在当时蓬安县城大街小巷的水泥路上,步履轻健,了无声响。不像城里的学子,一双油光滑亮的皮鞋,沿途敲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感觉踏实而温馨,一点儿也不张扬。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脚踏实地的生活。
    记忆中,那时老家蓬安兴旺区乡下的妇女们几乎人人都是会做布鞋的。会不会做布鞋,会不会打袜底,那时侯也是老家的婆家衡量一个媳妇能不能干的一个重要标准。母亲命苦,我的外公是当地一个著名的裁缝,同时也是一个闻名遐迩的阴阳先生,据说通晓知人生死等等神奇的大事,常常被人邀请游走于三乡四里,现在我都有很多外公亲生的但却又不是我外婆亲生的众多姨娘们。母亲是家中老大,很小年纪便跟着外公学会了裁缝手艺。做鞋子也是母亲的必修课程,童鞋,成人鞋;男鞋,女鞋;单鞋,棉鞋;应有尽有,装满整整针线笸箩。村里的大姑娘,刚过门的小媳妇,邻里婶子大妈,常到我家索取鞋样。用我母亲剪的鞋样做的布鞋,总是俊俏俏的,穿出去惹来一大串羡慕的目光。
    做鞋有许多工序,除了取样之外,还有糊底、纳底、滚帮、上线、拴鞋。每年初夏来临,母亲煮好浆糊,将碎布裱糊晒干,一层一层剪成厚厚的鞋底,收藏起来。待到天气转凉,母亲便开始纳鞋底了。农闲时节,饭后茶余,村中的妇人们,三五一簇,树荫下,巷子口,大门前,边纳鞋底,边家长里短。夜晚则在灯下,一针一线。
    有时针涩了,便在发髻上擦几下;有时不慎走神,戳在手上,点点血花,缀在指间。从春到冬,母亲要纳数双鞋底,齐叠叠装满一大笸箩。
    鞋底纳好后,母亲忙着剪鞋帮了。一般是黑灯芯绒布料,用黑绸布滚好鞋口。若是童鞋,还要做上耳朵,买回彩线,绣上叶片和花瓣。有时还绣上憨态可掬的“王”字,做成虎头鞋,穿在小孩脚上,虎虎而有生气。在乡下人的意识里,小孩穿虎头鞋可以避邪,所以倍受小媳妇们青睐。
    初冬飘雨飞雪时,母亲夜夜坐在火炉边,为新鞋上线。外面雨打瓦檐,雪扑窗棂。母亲对着昏花的油灯,长一针,短一线,手冻僵了放在火炉上烤一烤,继续忙到夜阑。有时鸡打鸣了,才上床休息,而我们早在梦里走过好几回了。
    一进腊月,在裁缝铺子里忙碌的父亲,在济渡高中读书的大哥、二哥、三姐还有最小的我,全家人的新鞋做好了。为使新鞋不夹脚,母亲给新鞋一一上栓,且放到阳光下晾晒。新年,我们穿上新鞋访亲串友,无论走到哪家拜年都免不了受到夸赞。
    穿着母亲做的布鞋,行走在蜿蜒的田埂路上,攀爬在崎岖的山道间,穿越过狭长的人生旅途,漫步于霓虹灯闪烁的街头,没有炫耀的足迹,没有夸张的足音,步履轻轻,行云流水,不滞不涩,划过乡村,划过都市,只留下淡淡的飘逸的足迹。
    如今,我却再也不能穿上母亲亲手为我而做的鞋了,四年前勤劳艰苦了一辈子的母亲直到临去世的最后一刻依旧在蓬安县城里去卖废旧,因为脑溢血突发而永远地离开了我。当时我接到二哥从永兴老家打来的电话告诉的母亲的噩耗之时,只觉得天旋转,顿时泪水夺眶而出,急急忙忙赶回老家,看到母亲瘦小的躯体躺在裁缝铺子里裁剪衣服的一张破烂的案板上,我顿时号啕大哭,我哭母亲辛苦而勤俭节约的一生,我哭自己的无能和不孝,我哭自己连养活一个白发苍苍的母亲的能力和本事都没有,我只觉得自己简直无耻和无能至极。
    如今,母亲早已离开我们兄妹四人四年有余了。我常常生活在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里和泪水中。仅剩的一双布鞋,我也洗净了,贮藏起来,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我只能让回忆穿上它,在遐想中,在思念里,走回梦里依稀的永兴乡村的老家,于黄昏灯前,在烟气腾腾的灶旁,在老屋繁荫的洋槐树下,在满园青绿的菜畦边,在波光粼粼的池塘岸,去看一看我那一生勤俭而瘦削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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