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什么都没说。
    这对皇帝而言,已经是某种程度上的默许。
    宁宏儒很想喜极而泣。
    这药香的制作,经过了宗元信的指点,不仅能够防止蛊虫的靠近,也可以安神定魂,用在景元帝的身上,也是再好不过。
    石丽君和他迎面走过,脚步匆匆。
    这位女官掌管着尚宫局的一切事务,故而时常会被太后召唤,不过,她和太后的立场不同,太后对她根本称不上信赖,许多事情不经尚宫局的手,石丽君也甚少会去沾染。
    宁宏儒脚步微停,石丽君和他擦肩而过时,说了句话。
    “茅子世回来了。”
    茅子世啊……
    宁宏儒知道景元帝派他去查了什么,如今人既然已经回来,那就是查得差不多。
    他亲自去沏了热茶,又换了景元帝近来喜欢的桃花酥,这才轻手轻脚地将东西送了进去。
    在北边的书房里,皇帝的身前,正跪着一个人。
    看起来年纪约莫二十岁出头,很是年轻,不过留着的胡须有点长,显得整个人的气质又有几分老气。
    “……黄庆天这些年……喜欢去……正是……”
    “许氏……娘家……”
    “瑞王与黄家时常有书信来往……”
    “……太后召集黄家女……”
    密密麻麻,全都是关乎黄家的隐秘。
    宁宏儒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下,注意到早些时候端进来的药碗已经空了。
    景元帝半心半意地听着,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眉间低垂,瞧着好似是在闭目养神。
    待茅子世将话说完,殿内变得尤为寂静。
    良久,景元帝才睁开眼。
    “起来吧。”
    茅子世依言站了起来,动作很是利索,刚才跪了那么久,根本影响不了他。
    “陛下,可要对黄家做进一步的……”
    茅子世跃跃欲试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哽住,盯着皇帝的脸好一番看,“陛下,您的脸……”
    是他看错了吗?
    为什么会觉得,景元帝的右眼边上,那淡淡的痕迹,是……被人打了吗?
    怎么会打在眼睛上啊!
    “谁有这般神勇,臣真想见见。”
    谁这么大胆,身手这么好,居然做了他想做,但是又不敢做的事。
    当然,也是因为做不到。
    毕竟景元帝的身手尤为不错,想要揍人也没那么容易。
    “……”
    景元帝没搭理他,宁宏儒则是脸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茅子世琢磨了一会,恍然大悟:“哦哦,是不是人已经没了?没事,让我去上上坟也好。”
    宁宏儒:“……”
    求你快闭嘴吧!
    景元帝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落在他身上:“你很闲?”
    茅子世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立刻做出严肃正经的表情来:“陛下,微臣想起来还有事情没做,还请恕罪,微臣这就告退。”他镇定地告退,镇定地转身,人刚出了殿外就小跑起来,跟背后有怪物在追一样。
    茅子世这个人,能力是有,就是太过玩世不恭,闹出不少笑话。
    他离开后,乾明宫就安静了许多。
    宁宏儒守在景元帝的边上,清楚地看到,桌面上除了茅子世送来的,与黄家有关的文书外,还有一份关于陈安的资料。
    不是在宫内的,而是他在宫外的行踪。
    陈安在宫里做过什么,和什么人接触过,又是怎样从直殿监去御药房,又从御药房被贬,后来成为新进内侍的管教太监,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就查得清楚。
    包括陈安和姚才人的关系。
    不过,陈安和姚才人能避开太后的耳目,在后宫活了这么多年,也是有几分能耐的。哪怕能查到他们的联系,可他们是如何来往的,迄今还不太清楚。
    而陈安在宫外的行踪,因着他生前也不是多么有名的太监,出入宫闱虽有记录,可他外出后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这就不是那么容易查出来。
    茅子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也不过查到了一点点痕迹。
    这其中,就包括了陈安和岑玄因在宫外的来往。
    这两人的关系,间接说明了陈安为何会对惊蛰特殊照顾。
    不过,这些都不在景元帝关注的重点。
    他在众多文书里挑挑拣拣,最后翻出来一份,仔细打量起来。
    其上,记录的是一位官刀儿匠的口供。
    说的是他父亲还活着的事。
    刀儿匠是一种世代相传的工作,通常是父传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能记得住一些事。
    因为陈安,当年也是被这位刀儿匠的父亲净过身。而大概在十来年前,陈安又再一次,曾与他的父亲有过来往接触。
    在那次接触后不久,父亲做了最后一次刀儿匠,没多久就去世了。
    附在这件事后的,是那一次的名单。
    景元帝一行行地看下去,直到最后,看到了惊蛰的名字。
    而后,景元帝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森然恐怖的怪异。
    分明是在笑,却莫名其妙叫人接连打着寒颤。
    哪怕是宁宏儒,也忍不住抖了抖。
    他见过景元帝冷笑,狞笑,讥讽地笑,却甚少看到皇帝笑得这么……
    瘆人。看着很高兴,畅快极了。
    但还是瘆人。
    陛下能不能别笑了?
    真的好怕人呀。
    景元帝称得上愉悦地将那张纸丢在笔洗里,茅子世辛辛苦苦查出来的东西,就这么化在了水里。
    墨痕被水荡开,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纸张在染黑了这笔洗里的水的同时,自己也一点点地糜烂在水底。
    他早就有所猜测。
    关于惊蛰多年藏身北房的缘故,关于他闭口不言,谨慎微小藏着的秘密。
    不过,当事实当真揭露在眼前,景元帝难掩愉悦之色。
    哈,真好。
    能完完整整地,得到他。
    也不枉费茅子世这般辛苦,倘若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景元帝猜错了……那现在茅子世要带回来的,就不只是这些消息,更还有那宝贝根子。
    景元帝是断然不能够让惊蛰的任何一部分,遗落在外的。
    惊蛰倘若知道他所想,怕是要骂他疯。
    可疯又如何?
    宗元信的药的确有用。
    它撬开了尘封许久的冰层,一点点敲碎了厚实的冰块。
    只是,这未必是好事。
    至少在当下。
    凿开冰山,挖出的未必会是直白快活的情感,有时也会拖拽出一头最原始的恶兽,毫无遮拦的情欲冲撞开来,会疯狂袭击着钟情之物。
    帝王的偏爱,本身也是罪。
    赫连容的……尤为如此。
    惊蛰这些时日的回避,对于皇帝而言,也恰恰是一个适当的时间。
    他需要一点一点的,将那些过于暴虐的情感,收敛起来,把它维持在一个微妙的界限上。
    既不能彻底地惊跑那只可怜可爱的小狗,却也不能……
    让他继续无视下去。
    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女官石丽君出现在殿内。
    石丽君的脸色有些古怪,匆匆行礼后,“陛下,寿康宫传来消息,说……章妃有了身孕。”
    景元帝还没有任何反应,宁宏儒的脑袋就飞也似地抬起来。
    章妃?有孕?
    这几个词听起来都很正常,可出现在景元帝的身上,那就非常不正常!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景元帝,果不其然,皇帝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石丽君。
    在那股莫大的压力之下,石丽君忍不住低下头,额头冒出了薄汗。
    “……是吗?”陛下的声音透着几分慵懒,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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