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宏儒看着上面劈开的痕迹,不由得哽住,也只有陛下会这么率性。
    奉先殿供奉的是祖宗的牌位,先帝的排位在主殿,景元帝从来没有去供奉过,而慈圣太后的牌位被特意放在小殿,每到她忌日前后,景元帝会来看看。
    可也只是看看。
    上香,供果,祭拜。
    这样的事,他是从来不做的。
    也不知道宁宏儒在这雪里等了多久,景元帝才从小门内走了出来。
    冰凉冷漠的视线从这行人的身上擦过,宁宏儒这腰,不由得更低了些。
    “陛下,”他试探着说道,“该喝药了。”
    于是,景元帝冷漠的眼神,又落到了宁宏儒的身上。
    宁宏儒能感觉到景元帝身上的煞气,却不得已为之。
    上次景元帝回来,那淡淡的血气,让他惊讶了片刻,而后,男人将染血的手帕随意地丢到地上,踩了过去。
    宁宏儒不该问,可那一瞬,还是问了句:“陛下,这血是……”
    景元帝穿的衣裳,是为了见惊蛰,才特地做的准备。
    而他,也很少当着惊蛰的面杀人。
    一想到这个,宁宏儒难免松了口气。
    不管陛下再怎么凶残,好歹在这点事上,还是有那么些许正常人该怎么做的意识。
    谁曾想,景元帝斜睨过来的视线,却充斥着可怕压抑的暴戾,仿佛有什么摧毁了他的理智,以至于在冷漠的压抑下,倒映出一头濒临疯狂的怪物。
    那时,景元帝是怎么说来着。
    “寡人自己的血。”
    陛下根本没有受伤,那只可能是吐血。
    哦豁,完蛋。
    宗元信被拖来的时候,乾明宫看起来有点可怕,不过没有关系,生活在这里的人,早已经被迫习惯血气。
    宁宏儒站在血泊里,朝着宗元信微笑道:“宗御医,陛下正在等着您。”
    用上“等”这个词,还是宗元信从来都没有过的待遇。
    这位皇帝,何时等过人?
    不妙呀。
    宗元信是这么想,看到景元帝的瞬间,他再一次在心里叹息,不妙呀。
    宗元信缓缓地在景元帝的身旁坐下,他的动作,都力求稳定,不带有任何的攻击性。
    于是,男人也自动伸过来一只手。
    宗元信花了点功夫,才忍下心头的老血,心平气和地说道:“陛下,微臣不是说过,这节骨眼上,可您的脾气,可不能轻易躁动起来。”
    不然,这位皇帝要是发作,就会如现在这般。可不对,怎么比他预料的还要严重?
    景元帝随意擦去嘴边的血,冷白与血红交织在一起,尤为刺目。
    “寡人忍了,没有发作。”苍白昳丽的脸庞,缓缓看向他,如同一座冰冷无情的石像,“如你所说,十分之克制。”
    克制。
    一个出现在景元帝身上,何其古怪的词语。
    宗元信琢磨着景元帝的话,试探着说道:“陛下,这动心忍性,可与发作后强忍下来,是两个意思。”
    景元帝现在不宜动怒。
    然实际上能惹他发怒的事,少有。
    看着不爽利不顺心,景元帝向来顺手就杀了,很少会到他暴怒至极的地步。
    宗元信这么些年,也就看过一二回。
    所以从一开始,他的叮嘱,是自以为不难的。
    毕竟,谁能将景元帝激到这个地步?
    活着的人里,也没几个吧。
    宗元信想得好好的,自然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这局面。
    景元帝这冷酷暴戾的脾性,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那会引得药性冲突,让人痛苦;然,宗元信没想到的是,竟会有人激起皇帝的暴虐杀意,却又在紧要关头强行压制下来。
    这就像是活生生踏碎他的本性。
    别说是呕血了,现在体内这么紊乱,也是正常。
    宗元信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微臣现在就给您开新的药方调整,不过,您要是……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还不如直接发作得了。”
    他是想让景元帝不要乱发脾气,却不是让他都要发作了,还强行压下来!
    后者可比前者还糟糕。
    冷漠凝结在苍白的皮肤上,构造了景元帝的外壳,当他一动不动的时候,当真如同死亡栖息在他的肩膀上,叫人恍惚以为,他真的是没有呼吸的石头。
    可那双黑沉幽暗的眼,却栖息着无尽的幽冷,如果活过来的恶鬼。
    “不行。”
    冷冷淡淡的声音之下,如同涌动着暴虐的岩浆,一旦突破那岌岌可危的冰层,必定倾泻坍塌,焚烧万物。
    “再开一味药。”
    宗元信与宁宏儒几乎同时听到了景元帝的话,可宗元信几乎是跳起来。
    “陛下,这可不行!”
    景元帝幽冷地看向他。
    于是,宗元信又坐下来,小声:“这真的不行。”
    景元帝要他开的药,不用说,他当然知道效果是为了如何,可他这里本就熬着要给景元帝拔毒,结果他那头还要加药压下,这药性冲突不说,人体肯定是受不了。
    别看景元帝现在强壮,实则不过外强中干。
    真要来场大病,这人肯定就垮掉。
    宗元信可不想自己努力那么久,结果却是一场空。
    “这世上的医者,不止你一个。”景元帝冷漠地说道,“你开不得,总有人开得。”
    宗元信急得抓耳挠腮,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惊蛰!”
    猛地,那视线像是活了过来。
    仿佛被刺激到了防卫的本能,那可怕的攻击欲望如此张扬。
    黑暗无处不在,死亡也栖息在阴影里。宗元信有一种自己要是说不好,下一刻真的会没命的错觉,立刻说着:“陛下,微臣的意思是,那位惊蛰大人也很在意您的身体,要是知道您不顾这紧要关头,却是要强行服用冲突的药性,这可怎生是好?”
    他说到这里,又紧张地眨着眼。
    “您可以瞒着他,可惊蛰大人那么敏锐,要是被发现了……”
    我会哭。
    惊蛰这么说。
    ——我会嚎啕大哭,哭得竭斯底里,哭得发疯,哭得死去活来,哭到呕血……
    景元帝用手捂着嘴。
    森白的牙齿却狠狠咬住虎口,生生撕咬出血红来。
    倘若那眼泪是为了他。
    ……怎么说呢,这反而,叫他更为兴奋。
    不过宗元信冒死的劝说,似乎是起了效果。好歹景元帝没再强按着他的牛头,让他开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他身为医者,尽管很是散漫,可多少也有些原则!
    哪有随随便便,就听从病人乱开方的道理。
    就算这个极度不配合的病人是景元帝,那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温着的药,一直放在专门的食盒里。
    能够持续保温一个时辰。
    算来,从他们等候到现在,刚好能入口。
    宁宏儒小心翼翼地取来,奉给皇帝陛下,生怕景元帝不肯吃。
    不过,今日虽来了小殿,不过,景元帝的心情看着却没那么压抑,抬手就接过药碗,一口饮下。
    宁宏儒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京城里的两位老王爷,说是想来拜见太后娘娘。”
    景元帝语气冷淡:“那就让他们见。”
    他抬脚往外走。
    宁宏儒急急追了上去,轻声说着:“可是老敬王……”
    “寡人正想知道,这几位王叔王伯究竟是什么想法。”景元帝面无表情地说下去,“怎么,还要再解释给你听?”
    宁宏儒连连摇头,讪笑着:“岂敢,岂敢,是奴婢多嘴。”
    听到“多嘴”这两字,景元帝的步伐,倒是停了下来,意义不明地看着宁宏儒。
    宁宏儒被景元帝盯得有点后怕,不知为何,陛下打量着他的模样,像是想把他给剖开仔细研究……不要啊陛下!
    就在宁宏儒背后发寒,感觉命不久矣时,听到景元帝冷冷的声音响起。
    “你这碎嘴,有时倒是有点用。”
    宁宏儒瞪大了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景元帝刚才是夸奖他的意思?
    天啊,这平生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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