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明崇俨站住脚,抬头道:“喂!”

    单超停了停。

    “你不进去吗?”

    “……”

    “进去看看?”明崇俨向院内比划了一下:“已经醒了,独自坐着!”

    然而单超怔忪片刻, 复又将剑锋翻过去,继续埋头擦拭,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明崇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白汽从唇间袅袅飘散,转瞬消失在了在裹着细雪的风里。

    有时单超起了兴致,便会寻竹笛来吹,咿咿呀呀冷清悠长,多不在调上。行宫里如今人声寥落,除了宫人偶尔扫雪发出沙沙声,以及深夜打更时遥远空寂的回响,偏殿中能听到的,便只有那一腔断断续续的竹笛了。

    某天深夜谢云吹熄蜡烛,正坐在榻边,突然外面的笛声停了。他以为单超走了,谁料片刻后竹笛再次响了起来,并且一改平常音调,变得苍劲、荒凉而连贯,隐约仿佛是北方沙漠中牧马人流传的曲子。

    谢云倚在窗边听了很久,披衣下榻,推开了门。

    单超坐在院门外高高的树杈上,听见动静,倏然抬起了头。

    庭院中突然恢复静寂,月纱笼罩屋檐廊下的积雪,在青石柱上泛起苍冷的微光;半晌才听单超嗫嚅道:“吵你了吗?”

    谢云不答。

    “……”良久后单超终于动了动,低声道:“……我这就走。”

    他起身时从肩头抖落了一片雪尘,刚要转身,却突然听见谢云在身后说:“你没必要这样。”

    单超停住了,刹那间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紧接着一股颤栗的电流顺着血液冲向了四肢百骸。

    “你……”他踌躇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你没必要这样,”谢云重复了一遍,连平淡的语气都未变分毫:“比武场上各凭生死,刀剑无眼,不用介意。”

    这是他们在这漫长严冬里的第一次交谈,单超张了张口,喉咙却很难发出声音,片刻后才艰涩道:“但我不想伤害你……”

    谢云问:“为什么?”

    单超纵身落地,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

    谢云站在廊下,单超站在庭院中,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却像是隔着天涯海角。单超深深呼吸几口,感觉肺部仿佛充满了刀割般冰寒的空气,那疼痛让他神智清醒,有种自虐般近乎残忍的冷静。

    “……因为我爱你,”他沙哑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风骤然大了起来,夹着烟雾般的碎雪掀起衣襟和袍袖,露出单超手腕上缠着的,末梢飘扬的发带。

    “……青青子衿,”谢云听不出任何意味地念道。

    这短短四个字的每个音节都如此悠长,仿佛在唇齿间浸润了很久才随风飘散,然后他好像突然起了兴致一般,问:“你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子衿是读书人的袍襟,而子佩是男子佩玉的绶带;有人说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是学生想念同窗的诗句;但我认为不是那样。”

    “这分明是一首情诗,这个男子对他的同窗,乃是怀着倾慕求爱的心思。”

    单超的喉结猝然滑动了一下。

    他紧握起拳,本已极短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的肉里。

    “——那么,”谢云缓缓道:“你对为师的爱,又是哪种心思呢?”

    单超颤抖着开了口,尽管竭力压抑,但声音中还是带出了急促破碎的喘息:“就是……那诗里男子向同窗求爱的……”

    “欲求你为妻的意思……”

    谢云闭上了眼睛。

    雪夜星辰格外璀璨,洒落九天银河,呼啸涌向亘古岑寂的远方。他们就这么遥遥对立在漫天星光之下,仿佛时间和空间都被抽离,彼此化作了沉默的剪影。

    “不可能的,”很久之后,谢云轻轻道。

    他转过身,轻轻推开屋门,隐没在了行宫重重叠叠的红墙碧瓦里。

    ·

    冬季一天天过去,雪落了又停。开春破冰那天,谢云去庭院一角的桃树上折了根花枝,插在白玉瓶里,搁在窗角上。

    乾封元年三月,圣驾抵京,大封官吏。

    武后从京城赐下春衣给禁军统领,八百里快骑送到奉高行宫,随行宦官还带了一张简洁明了的圣旨:单禁卫武道大会有功,赏爵位宅邸、金银婢女,令其即刻回京领受实职,不得有误。

    单超拿着那张明黄手谕去偏殿,谢云在窗边为桃枝换水,雪白的指尖轻轻贴在羊脂白玉瓶口,桃枝倏然飘下数片花瓣,落在了黄杨木窗棂上。

    “知道了。”他淡淡道:“那就去吧。”

    他心侧创口已经愈合了,但单超知道衣底应该还有前后贯穿的伤痕。那一剑龙渊森寒的气劲损伤了谢云的心脉,再加上强行开印,极损根基,开春时节他还脱不下冬季浓密的狐裘,面容透着显而易见的苍白和冰冷。

    开春前他伤情其实还反复了一下,某天深夜突然发高烧,身体痉挛,导致伤口迸裂渗血。明崇俨令人将地龙烧得犹如火炉,把单超叫来一起用烈酒一遍遍擦拭谢云全身,兵荒马乱直至天明,才勉强把越烧越高的体温压了下去。

    事后谢云在断断续续的高烧中昏睡了数天,水米难进,醒来后明显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对了。

    但他没有问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何,明崇俨也没有说。谢云这个年纪,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精气旺盛的年轻人了,身体根基一旦损耗就极难恢复;这场严冬熬过之后,也不知道还要再养几年,才能勉强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他把桃枝插回白玉瓶里,又向另一侧窗口去,往插着白玉兰的粉琉璃罐里浇水。那支白玉兰已经完全枯萎了,刚一从罐里拿出来,便倏然落了满地泛黄的花瓣。

    谢云摇摇头,随手把光秃秃的花枝往琉璃罐一扔,抬眼问:“你还杵在这干什么?”

    单超沉默下来。

    外面春寒料峭,室内却温暖得足够只穿单衣。谢云披着毛裘站在窗前,太阿剑随手丢在不远处的桌案后,一侧鬓发从他随手束起的发间滑脱,垂落在颈侧。

    “……你什么时候回长安?”单超别开目光问。

    谢云懒洋洋道:“再看吧。”

    ——按谢云喜欢弄权的性格,能按捺到开春还不动身已经很不容易了。等天气再转暖些,他肯定会立刻出发返京,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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