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皇帝宿在清宁宫,晚膳时武后不同寻常地没有让人伺候,而是亲手盛满汤羹递给皇帝,柔声道:“陛下请恕臣妾的罪罢。”

    皇帝奇道:“皇后何罪之有?”

    武后盘腿坐下,似乎有些迟疑,片刻后终于叹了口气,说:“关于凉州安集守备的人选,臣妾今日再细细想过,总觉得宇文虎似有不妥。”

    皇帝的第一反应是皇后要变卦为自己的人争取了,面色不由微沉了沉,但没有直接出言反对:“哦,是么?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皇后娓娓道:“龙朔三年皇上委派郑仁泰、独孤卿云等人屯兵凉州,此二人一为北齐名臣之后,一为前朝三司之子,且各自都军功彪炳,足以与苏定方老将军配合制衡。后郑仁泰病死,独孤卿云任任鸭渌道行军总管,协助李世勣大破新城,高句丽战况日益明朗……”

    皇帝明白了。

    武后洋洋洒洒一大篇话,中心只有四个字,配合制衡——宇文虎虽然也是前朝遗贵,但长期驻京,离京后话语权不足以与独孤氏抗衡,派去凉州估计是没用的。

    “那皇后可有其他人选?”

    皇帝这句话说得极为缓慢,武后听出了尾音中的谨慎和警告,但并未惊慌,只嫣然一笑:“眼下朝廷军事专注朝鲜,对吐蕃尚且提防为主,两三年内是不会有大动作的。依臣妾之见,不如继续令独孤卿云节制凉州,再由朝廷委派年轻小将任其指使,正好磨炼砥砺,以备将来之用……”

    武后再次击中了皇帝心中一直以来十分隐约、但苏定方死后日益明显起来的担忧——

    名将已老,后继何人?

    先帝留下的老将班底病的病、死的死,告罄之日眼见不远。大唐辽阔疆土的另一端,吐蕃统领禄东赞虽然也江河日下,但他的儿子却个个都是人中豪杰,牢牢把持住了其父打下的江山基业。

    皇帝沉吟半晌,清宁宫中安静无声,只见白烟从黄金香炉中袅袅飘散。

    “那……依皇后之见,”皇帝慢慢道:“眼下该派何人远去凉州呢?”

    此时皇帝话音里再无一丝警戒和狐疑,武后微笑起来,伸出柔荑拍了拍夫君的手。

    ·

    翌日,圣旨颁下。

    因凉州安集大使苏定方病死,现特委任独孤卿云兼制凉、鄯,另指派一批小将远赴边关,以备他日之用。

    外任名单写在一张鲜红纸轴上,被人双手高举,飞马驰进了才赐下没两天、连稍微修葺一下都来不及的单府。

    ·

    晚风萧瑟,夕阳如血,城门外官道上蓬起灰黄色的尘烟。

    单超拍拍马颈,再次回过头,望向远处恢弘高大的城门。

    崎岖不平的土地上映出他沉默的侧影,被拉得又瘦又长,如一柄皮鞘中隐而不发的剑锋。城楼在平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一队士兵扛着长戟来去,犹如缓慢移动的黑点,除此之外只有昏鸦嘎嘎长鸣越过天际,纷纷停在高高的城墙尽头。

    官道空旷,一望无际。

    单超回过头,长长吁了口气,扬起马鞭。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顿住了,不远处一人白马,正静静凝视着他。

    “……谢云……”单超低哑道。

    可能是在奉高行宫险些被劫持的缘故,又或许是另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从那天深夜之后,单超就再也没见谢云独处过。

    他总是被形形色色的人簇拥着,同僚、禁卫、仆从、侍女……只有那天在邢国公府短暂一晤,还是在随时都会有人经过的后院。

    然而今天谢云确实是一个人的,在他身后平原辽阔,官道笔直延伸向余晖万里的地平线上。

    单超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半晌终于吸了口气,拍马向前走去。

    只见谢云从披风中缓缓抽出一物——七星龙渊,随即在单超错愕的眼神中扔了过去。

    “你忘了件东西,”他冷冷道。

    ——这是昨天深夜点兵出征前,单超一个人打马来到谢府,悄悄放在朱红大门口的。

    单超啪地一声接住长剑,目光微微闪动,良久才低声道:“此去山长水远,也不知道几年才能回京,我怕战场上打起来万一……丢了龙渊,总是可惜,所以才……”

    谢云一言不发,只见单超从马背上抬起手,似乎想伸过来握住他。

    但到半空中时,那只手又颓然垂了下去。

    “怕死后丢剑?”谢云直截了当嘲道。

    他点中了单超难以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

    他怕死,但不是怕死亡本身。相较而言另一件事更让他不能释怀——如果谢云真想杀他,为何不亲自动手,而要用远去凉州的方式来借刀杀人?

    他愿意在谢云剑下引颈就戮,但不愿死在千万里之外,与战马埋骨在边关遥远的、荒凉的战场。

    单超深深吸了口气,反手将龙渊插在背后,抬眼笑道:“算了……反正你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只要你不再——”

    他想说你不再恨我就成,但想了想,不知为何又住了口,夕阳下他年轻英挺的侧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情的笑容。

    谢云扬起下巴,这个轻微的动作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有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片刻后唇角忽然一挑:“你知道邢国公夫人为何恨我么?”

    单超微怔。

    “龙朔三年,吐蕃宰相禄东赞联合西突厥弓月部进攻龟兹、琉勒,次年灭亡吐谷浑,长安朝野震动。彼时苏老将军已修养在家,听闻欲自请戍边,无奈妻子苦苦相劝……”

    “于是老将军秘赠了一张马皮给我,意思是边疆自可埋他忠骨,将来不必费心马革裹尸送他还乡了。收到马皮后我令人回赠了战马良弓,在皇后问我凉州守备人选时,举荐了苏定方。”

    竟是这么回事?!

    单超瞬间想起那天灵堂上苏老夫人满面泪痕,大骂谢云“谗言媚上、玩弄权术”,登时内心复杂,不知该作何言语,只听谢云悠然道:“苏老将军果然马革裹尸,然而邢国公一脉从此恨我入骨,连带其凉州旧部对大内禁军也多有厌恶……”

    单超打断了他:“那你为何不对邢国公府说出实情?”

    谢云反问:“何谓实情?苏老将军当世名将、百年军魂,而我是权臣,你觉得还有什么是实情?”

    单超瞳孔颤动,眼错不眨地看着他。

    谢云冰冷审视的目光上下逡巡单超一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终于扬了扬马鞭,指向官道向远处延伸的方向:“好了,你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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