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飘了许多天的雪,把枫林小筑妆点得好像遗世独立的小屋,就连一干伺候成谨的人,也都尽可能留在前落的房舍,后院便成了只属于赵瑟初和成谨的天地。
    有时候他们在庭中,童心未泯的堆起大大小小的雪人常使得夜里巡逻的侍卫们,误以为是可疑人物,而虚惊一场。
    有时候他们会散步到涓丝瀑布的上游,从那里俯瞰整个枫林小筑和其周围只剩下枝哑的枫树,别有一番景象。
    大部份时候,他们只是待在房里,窝在熏笼旁边取暖、看书、聊天,好不惬意。
    像这样的日子,赵瑟初想她一辈子都过不腻。
    忽然她听到有个童子的声音,一路从前院呼喊了过来。她好奇的站在窗前,正好看见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男童,穿着一身翻毛领的皮裘,活像一团球似的,站定在院子中央喊。
    “大哥,大哥,我是衍璜,我来看你了。”
    赵瑟初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大哥?
    她转过头问成谨“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小的弟弟?”
    成谨也是略微想了一下才答“我想起来了,他是二娘生的。”
    “喔,我去叫他进来。”
    她走到门外,显然是侍卫拦住男童,否则他可能早就冲进来了。
    “让小阿哥进去吧,贝勒爷醒着。”
    侍卫这才放开衍璜,成谨也在这个时候走出门外。
    “大哥!”衍璜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去“你果然已经好了,我实在太高兴了,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打猎?”
    成谨对他笑一笑,但是因为目前还对他没有什么印象,所以没办法产生太多的感情而有些淡漠。
    衍璜失望的扁了扁嘴。
    赵瑟初安慰他“小阿哥,你先别难过,你也知道你大哥还没恢复记忆,你又少来这里,一开始的时候难免对你冷淡。”
    “大哥,不是我不来看你,是额娘都不让我来。”衍璜讨好的说。
    “我明白。”
    “外头冷,我们先进去里面再聊。”赵瑟初能体会衍璜的落寞,看样子这对兄弟以前感情应该不错。
    “小阿哥,你怎么一个人到别庄来?”赵瑟初看他不过十岁上下,不知道二夫人怎么会放心他一个人跑到城外来。
    “当然不是一个人喽,我嫌马车太慢,所以就自己骑了马,先行过来。奶奶和额娘在后头,很快就到。”接着他孩子气的撒嘴道:“当然还有明月表姐。”
    衍璜偏着头看赵瑟初,问:“你就是瑟初,是不是?”
    她意外的点点头。
    衍璜装得老气横秋的样子颔首“听说因为你的关系,所以大哥才好得这么快。”
    “哪里。”她好笑的欠身为礼。
    衍璜又接着说:“所以奶奶跟额娘决定,要让大哥先纳你为妾,今天她们就是来跟你谈这件事的。”
    “妾?”赵瑟初的笑容倏地消失无踪,她转过头去看成谨。“真的吗?”他倒是很开心“瑟初,你高不高兴?”
    “我”她的脑子已是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你怎么好像不高兴的样子?难道你不愿意嫁给我?”
    “我当然希望能嫁给你,可是”
    “可是什么?”
    赵瑟初难过的想,他怎么舍得让她委屈只当个妾,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
    这个时候小金又来报“贝勒爷,太福晋跟二夫人都来了,现在正在前厅,您要不要去见他们?”
    成谨看得出来瑟初的心里有事,很想问个清楚,但又不能让长辈等太久。想了一想,还是等访客都走了之后再问她。
    太福晋见成谨的脸色更加红润了,于是亲热的拉起赵瑟初的手,满心感激的说:
    “多亏了你,成谨才能恢复如此神速。你放心,将来我们显亲王府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然而,赵瑟初的心里却感受不到一丝喜悦。
    二夫人说:“对了,赵姑娘,关于纳妾的事,我们是不是该去向你家乡的亲人送个聘。虽然在身份上要委屈你,但是好歹咱们是亲王府,在聘礼上绝对不会让你丢脸的。”
    赵瑟初又想到祖上的规矩,现在可好,成谨不但在朝廷有官职,而且还是皇亲国戚,这不但已经触犯了禁忌,若要再让父母知道她放弃那么多,却只当人家的妾,岂不活活把他们气死,而让乡人笑死。
    为了对成谨的爱,她不知道究竟还要付出多少代价?
    二夫人精明的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好,故意问:“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只当个妾太委屈了?”
    赵瑟初都还没答声,纳兰明月便说:“喂!你要知足了,也不想想,三个月的期限都已经到了,没把你赶出去,还让你名正言顺的待下来,难道还不够吗?”
    “三个月的期限?”成谨不解的左看纳兰明月,右看赵瑟初,然后问:“这是什么意思?”
    纳兰明月解释“当初因为我们根本无法确定她的身份,所以她自己就亲口说了,要是你三个月内记不起她,那她就要自动离开。”
    成谨不悦的问赵瑟初“你真的说过这样的话?”
    她沉默的点头。
    纳兰明月又得意的说:“瞧!她自己都承认不讳。事实上,要不是太福晋做主把她指给你做妾,今天正是三月之期到了,她应该走了。”
    成谨不由自主的感受她的轻忽和背离所带来的伤害,大概是因为他没听说过这件事,而又一直以为她无论如何都会待在他身边吧。
    而赵瑟初此刻也正因纳妾这件事,感到难过和自尊心受伤,加上满屋子的女人,都是她没办法信任的人,所以就任由成谨愈来愈不高兴,而自己则愈来愈心灰意冷。
    纳兰明月又说:“赵姑娘,你可要搞清楚,目前为止我们对你的身家如何都不知道,就已经准备要接纳你,谁知道你真正的出身是什么?也许”
    “也许最好把我当成无家可归的人,别去查我的身世了,以免让我更没脸见人。”
    赵瑟初语气平平的说。
    纳兰明月还在思索她话中的意思时,二夫人便已经听出她心中的不平之鸣。
    “赵姑娘,看来你好像不怎么愿意委屈当一个妾?”
    太福晋不解的看她“你怎么会不愿意呢?难道你不想跟成谨白头偕老?”
    赵瑟初难过的低着头,但从眼角余光,她知道成谨正面色凝重的看着她。
    平常这种时候,她都会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接着引发头疼,但是现在她自己都觉得头疼了,却有谁来关心她?
    如果真的只能让她以妾的身份留下来,她立时下定决心,她会离开。
    纳兰明月此时恍然大悟“你该不会想要成谨娶你为王室吧?你要知道你只是个汉人百姓,门不当户不对”
    “够了!”成谨低吼,气恼的扶着额角,他又头痛了。
    纳兰明月根本没察觉,拉着太福晋撒娇说:“太福晋,你看她”
    “我说够了!”成谨又吼了一声,并将几上的东西扫落。
    除了赵瑟初以外的人都吓得僵住了,她们也曾看过成谨以前发作的样子,以为他又将再度发狂。
    赵瑟初马上抛弃刚才的种种不如意和芥蒂,跑过去抱着他的头轻声安抚,一边又叫人赶紧去找侍卫,以防万一。
    不过成谨很快又靠着自己的意志力,忍住疼痛,压抑情绪,没多久就轻轻把赵瑟初推开。
    “我没事了。”他淡淡的说。
    他这么快就把她推开,让她有种失落和受伤的感觉。
    “奶奶,二娘,对不起,又吓到你们了。”
    太福晋见他这么快就能恢复,惊喜的说:“你果然好多了,谢天谢地!”
    成谨叹了口气,提醒道:“还有瑟初。”
    “当然。”太福晋又转向赵瑟初“不管怎样,我们显亲王府将来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赵瑟初虚弱的笑了笑。
    “奶奶,对不起,我恐怕得回房休息了,每次头痛一发作过后,就会觉得特别累。”
    成谨其实是急着想和赵瑟初单独谈一谈。
    “奶奶了解。燕儿,我们也该回府了。”
    “嬷嬷,麻烦你送一下太福晋。”成谨命令的说:“瑟初,你扶我回房去。”
    纳兰明月望着他们的背影,对于纳妾的事,成谨虽然没说什么,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特别袒护赵瑟初。
    “姑姑,我想要留在这里。”她向二夫人求道。
    “你要留在这里?”
    “嗯。”纳兰明月谨慎的点头“我要留下来看着那个女人,免得她蛊惑了成谨让他娶她。”
    “可是,你没看见刚才成谨又发作了,万一”
    “可是你也看到了,赵瑟初还跑去抱着他都没事。”
    “这”“姑姑,你一向都很鼓励我嫁给成谨,这一回你不能不支持我。”
    “明月,我们是姑侄,不帮你帮谁呀?我只是担心,万一你受伤了,我怎么对哥哥嫂嫂交代?”
    “我会小心的。”
    二夫人沉吟了会儿,最后终于答应“好吧,等一下叫马佳氏也帮你准备个房间,明天再叫人送些衣物和用品过来。不过,你千万记住,不准你单独跟成谨在一起,最好让戚队长或让他派个人陪你,知道吗?”
    “知道了,姑姑,谢谢你。”纳兰明月兴奋的抱住她。
    二夫人只有莫可奈何的长叹了一口气。
    “你说说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回到房里,成谨严肃的问。
    “是关于纳妾的事吗?这绝对不是我的主意。”
    “不是那件事,而是你许下三个月之期的事。若非我祖母向你提出纳妾的事,你是不是真的就要离开我?”
    赵瑟初回相心当日的情景,于是说:“可能是因为当时有些意气用事,才会那么说。
    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到,由于没有人可以证实我的身份,当时许多人都把我当成想乘机捞点好处的人。“
    成谨沈住气试探的问:“那么你并不是真心想离开我?”
    赵瑟初怅然的说:“我逃婚离家,不就是为了你吗?可是我不能当一个妾。”
    成谨沉吟了会儿,犹豫的说:“可是我们是皇族,娶妻必须经过皇上指婚,你只是个普通老百姓,我不知道”
    赵瑟初忍不住说:“当我们在绍兴城时,你曾经对我说过,你要娶我,即使必须放弃一切。当时我并不了解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你对我隐瞒身份,可是现在我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真的说过那句话?”
    赵瑟初凄然笑说:“算了,别去想了,反正那句话只是你失去的记忆中,最微不足道的部份。”
    “可是对你却很重要。”
    “那又如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我早知道你的身份的话”
    “你会怎么样?”
    赵瑟初说不出口,只能以摇头代替回答。
    “你会因为我是个贝勒而放弃我?”成谨讪笑说:“可是如果我让你当了嫡室,你就愿意了?”
    他狂乱的笑了起来“说到底,你不过只是想要名位。”
    赵瑟初的心沉下去,他说那句话与神情实在太伤人了。她提起精神为自己辩驳“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如果你只是个贩夫走卒,我也愿意效法文君卖酒。”
    “你既不愿意为了我屈就妾的位署,又怎能希望我为了你放弃爵位与家业,这就是你爱我的表示吗?”
    赵瑟初愣住了,很难过自己的心意被曲解成这样。可是她又能怎么辩驳呢,她确实希望两人能过着不受人情世事干扰的日子呀。
    “哼!成谨贝勒,这日你该认清她的为人了吧!”纳兰明月一直听到成谨用重话指责赵瑟初,才敢蹦蹦跳跳的进来。
    “你怎么还在?”成谨对她缓了口气问。
    “姑姑答应了让我也住下来陪你。”
    成谨对她的感觉,并没有像对瑟初那样特别。可是打他昏迷醒来后,就被灌输了一个印象,好像纳兰明月跟他一直有婚约的默契,虽然他有些奇怪,为何他没先把婚事办了?因为纳兰明月很明显已经到了适婚年龄。
    “好吧,瑟初,你去叫嬷嬷帮她准备一个房间。”
    纳兰明月趾高气昂的说:“顺便帮我先烧一盆火,暖暖屋子,我怕冷。”
    赵瑟初只得点点头,转身出去,后面传来纳兰明月撒娇的声音“今天晚上,我陪你在这边吃饭,好不好?”
    成谨回答了什么,赵瑟初已经听不到,大概是雪下得太大了。
    晚餐时,赵瑟初故意不现身,反正送膳的工作有小金,她何必去抢那种差事。
    她想,她真的没有办法贬抑自己当个下人,也没有办法屈就自己当一个妾。
    当然她无法怪成谨,因为在他现在这种失忆的状况里,并不能算他负心,他只是记不得以前的承诺而已。
    她真的不怪他。
    可是又该怪谁呢?
    也许谁都不能怪,因为命运原本就是如此,只是她自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得偿所愿。
    要怪就怪自己吧,当初是自己执意想要摆脱命运的束缚,但就像孙悟空怎么神通广大,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你怎么回事?纳兰明月一来,就窝在自己的房里当小可怜了?”
    她意外的转头“长春!”
    “我在门口看着你,本来以为你在哭呢!”
    赵瑟初勉强笑说:“你怎么来了?”
    长春走进房中,开玩笑的说:“你是问我怎么进来的吗?当然是翻墙,你以为门房会请我进来吗?”顿了一下,才正经一点的道:“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赵瑟初愕然问:“你要去哪里?”
    长春耸耸肩膀“最近我得到了一笔资金,我们决定要到外地学做买卖。”他讪讪一笑“反正我也无牵无挂,留在京城只会被人笑作落魄王孙,等待那渺不可测的继承权,还不如自己想办法挣得财富。”
    “你一个人吗,还是”
    “当然还有那两个酒肉朋友。”
    “什么时候走?”
    “就等我把一些琐事安排好了就走。”长春真心关切的问:“你呢?现在觉得怎么样?听说成谨复原的情况很好,对以前的事可有想起一些了?”
    赵瑟初摇摇头,神情萎靡颓丧。长春相信应该不是为了成谨的记忆,而是纳兰明月。
    “纳兰明月不是今天才住进来的吗?一天都还不到,你就已经投降啦?”
    赵瑟初幽幽的摇头,然后诉苦“太福晋今天来提,要把我纳为成谨的妾。”
    长春马上了解她的心情“而成谨当然没有反对。”
    她点点头“我知道他失去记忆,不能怨他忘了诺言,可是我”
    “我了解。”长春摊摊手“可是你不愿意当妾,而纳兰明月也不会容许你当正室。
    现在你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她的样子真的让人心生怜悯,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真心可怜她呢,还是只是危恐天下不乱,他提醒道:“你忘记如素师太说过的话了?至少你还可以去投靠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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