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短促的罗曼史——求婚者中的末流人物
    季节将尽,姐姐在二舅家的晚会上认识了克列谢维诺夫,立刻爱上了他。而最重要的是她确信他也爱上了她。若不是母亲断然拒绝,这桩事很可能顺利发展下去。
    他是个不清不白的人物,有许多传闻,各执一说。有人说,克列谢维诺夫来历不明,仿佛是从天上掉到莫斯科来似的;另一些人作证说,他们在唐波夫省就认得他,还说他输光了三份巨大的产业,现在专靠赌博为生。
    各种说法归结到一点就是:他是个赌棍,败家精,母亲是决不能容许这样的人做姐姐的丈夫的。夏季里,他经常到集市上去赌博,冬季里,他在莫斯科靠赌博混日子。他单独活动,秘密行事;他不上俱乐部(他不愿冒着被人摈弃的危险),在私人家里行赌。有时他手里集中了大量金钱,有时又不知道怎的忽然不名一文,他本人也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他打牌很不规矩,许多人甚至干脆叫他骗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出入莫斯科的上等人家,因为他是个爱摆阔气的人,穿着极为讲究,有漂亮的自备马车,挥金如土,在他纤细而白净的手指上总是戴着几只贵重的宝石戒指。怀疑派断定这些宝石全是假的,他却很乐意将戒指取下来,让任何人鉴定。看来,宝石倒是真的,只是调换得过于频繁罢了。不管怎么说吧,阔绰和慷慨使他博得了众人的好感,嘴巴恶毒的人也不由得住了嘴。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对那些恶言伤人的刻薄鬼起了抑制作用,那就是:他有能耐保卫自己,常常不客气地宣称,他能在二十步开外一枪击中纸牌上的爱司。
    最后,尽管他年届四十,但他的容貌却异常俊美(他的眼睛美得“迷人”)。做母亲的人躲开他、害怕他,闺女们见到他无不眉开眼笑。
    “这个瘟神要是闯进屋来,你就休想赶走他!”这是母亲对他下的评语,一想到这个瘟神难免会要闯进她的爱女的生活中来,她脸色发白了。
    我说不清是哪一点使他看中了姐姐。她,其貌不扬,也说不上是个富有的对象。三百名农奴,即使在我们所生活的中等贵族圈子里,也只能勉强不被人视为“没陪嫁的女人”而已;在浪费成性的他的眼里,这笔财产也只够他一次小小的开支。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有一些更加复杂的想法在指引他。第一,虽然他到处受到接待,但他的名声毕竟非常狼藉,以致他在社交界一露脸,体面的人们便交头接耳议论他。结婚,尤其是娶一个可靠人家(我家也是个这样的家庭)的姑娘,是使别人刮目相待的最便捷的好办法。这样的婚姻能掩盖他的过去,也许还能保障他不再受到别人的冷言冷语,使他取得他决不会无动于衷的功名利禄。第二,他知道我母亲深爱她的长女,因此,他可以预期,除了最初答应的陪嫁之外,往后他还能慢慢地诱取比这多两、三倍的陪嫁。第三,也是最后一点,也许他只不过想扮演一个“怪物”的角色而已;当时,在拜伦派的余风影响下,是产生过许多这样的“怪物”的。可是这拜伦派的称号一经移植到俄罗斯的风习中,便理所当然地包罗了种种无耻行径的全部内容:招摇撞骗,伪造借据,轻而易举地征眼那些听到“爱情”二字立刻过分轻率地燃起欲火的女人的心。
    甚至有人说,他已经引诱过不止一个少女,可是闺秀们不顾前车之鉴,继续在他迷人的眼光下失去自持之力。
    不管怎样说吧,在二舅家的晚会上,母亲以她特有的敏锐眼光立刻看出她的娜娇哈“神魂颠倒起来了”她跟克列谢维诺夫一连跳了两次卡德里尔舞,跳玛祖卡舞时她也是跟他配对儿。母亲想提早退场,但是姐姐坚决反对,使她只得收回成命。
    在回家的马车上,姐姐轻声哼着:
    “叶斯-彼尔!叶斯-彼尔!”
    “你给迷掉魂了吗?!”母亲粗暴地打断她说。
    “哎呀,maman,您这话说得多难听啊!”姐姐温和地顶嘴道。
    不错,这是一种温和的顶撞,一种非同寻常、但毕竟是温和的顶撞。在她那惊叫的语调中使人感觉出一种与其说是常见的出言不逊,不如说是厌恶的感情。仿佛有一件什么新东西忽然触动了她一下,而母亲的话吓住了这件“新东西”粗暴地把她拉回到讨厌的现实生活里来。刚才,通向金碧辉煌的殿堂的大门向她敞开了,她已经迈开脚步,向前飞奔,正待升堂入室,突然砰的一声,殿堂的大门关了,她又落在黑暗里。
    但是母亲不理解她爱女的这种感情,仍然用尖刻的口吻继续说道:
    “小心点!要是我发现你别怪我无情!别看你从前是‘可爱的孩子’,到那时你就会变成‘可恶的孩子’!记住这个。”
    “我太稀罕这个啦!”
    母女俩立刻闹翻了脸。车一到家,姐姐径直跑到自己房里,匆匆地脱下衣裳,也不向母亲道晚安,把右手上被“他”接触过的那只手套塞到枕头下面,便上床睡了。
    “你做过晚祷没有?”母亲在房门外叫道。
    母亲也上了床,但她睡不着。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在她心里搏斗:一方面是对女儿的深沉的眷爱,另一方面是由于长期为女儿操劳和女儿的不识好歹而逐渐形成的疲倦感。“没有一天是顺顺利利过去的!”母亲心里暗暗地叹息“全是因为这些求婚人,因为这些该死的东西惹起的。娜娇哈也太不要脸了,见一个追一个!这也难怪,她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是时候了,——但是,上帝役赐给她姿色,又怎能怪母亲呢!别的姑娘没有姿色,多少还有一点才干,可是她呢她跟菲尔德学钢琴有什么用,白送钱罢了。只会叮叮咯咯乱弹一气。一个冬天,为她做衣服花的钱,比全家人的生活费还多!”
    母亲合上眼皮,在闭目养神之际,她觉得“瘟神”已经爬进家门,不仅开始折磨女儿,而且折磨她本人。
    “他一定会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蒙俄中,她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左一声‘好妈妈!’右一声‘好妈妈!’,‘请让我吻您的手儿!’这样一来,为了‘可爱的孩子’,您的心会软下来!三百农奴有什么稀罕!他只消舌头一舔,立刻化为乌有!他先败掉三百名农奴,随后再来纠缠,又弄去三百,以后又来要,要个没完醋柳村、狐穴林、新庄——都会掉进这个无底洞里去的!他会让妻子、全家人去讨饭,自己却坐着马车从这个集市荡到那个集市老婆明明还活着,他却起心另找一个!听说,好象他在哈尔科夫有一个妻子,他给了老婆一笔钱,封住她的口,叫她别作声唉,我的好闺女啊!这就是你要尝到的甜头!以后有你好过的。等你们俩绕读经台1的时候,他那个结发的妻子马上会上法院告你一状。”
    1指结婚。旧俗:行婚礼时新人须在教堂里绕读经台走三周。
    想到这里,母亲从床上欠起身子,侧耳倾听着。但这时她半醒半睡的,那包围着她的一大群梦魔还在施展它们的伎俩。母亲仿佛觉得“娜娇哈”已经逃走了。
    “跑了倒好!”她脑子里一闪,但立刻又产生了另外一个念头:“钻石呢?钻石一定被她卷逃去了!”
    她气急败坏地跳下床来,走到隔壁女儿睡觉的房间门口,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但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母亲这才清醒过来,开始划十字。
    “啐,啐,魔鬼!”她喃喃自语着,重新钻进被子里,紧紧闭上双眼,想让自己睡去。
    但还是睡不着。想着她的爱女面临的危险,她忧心如焚,以致觉得那个“瘟神”正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张着血盆大口,吞食着一切。怎么办?采取什么决策呢?她不断地问自己,并且意识到,她这个全家命运的最高主宰再也不能象从前那么轻易地采取决策,她心里难受极了。从前,只要她一句话就能“镇住”象蠢货斯焦普卡或者卡尔梅克女人般的宋卡1这些唯唯诺诺的孩子,现在,在这同一个家里,却完全可能突然出现另外一些反抗人物。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怎么办?
    1宋卡是苏菲亚的爱称,书中的“我”的四姐。
    最使她感到懊丧的,是她竟亲手制造了这种反抗,亲手用自己不可饶恕的溺爱和姑息给这种反抗增添了力量!
    “这是因为我太宠我的孩子们的缘故!”她暗自想道。
    可是无论如何总得想个办法。母亲计算着,还有多少日子才能结束今冬的婚事活动。计算结果,包括谢肉节在内,还将在莫斯科呆三个多礼拜。
    “在这三个礼拜里,她会把我气疯的!她会纵饮作乐,搅得天昏地黑。说不定,她还要把我们所有的熟人,把我们的行踪统统告诉他,约他上我们家里来玩儿那时,我们到哪儿,他也跟到哪儿多开心呀!丢脸啊,单是莫斯科要丢多少脸啊!规矩人家的母亲会不再接待我们了,说:我家里不是供情人幽会的旅馆。”
    “或者,不如现在就送她回红果庄去吧?”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但是,破天荒第一次,这问题竟没有在她脑子里停留多久,便被另外一些想法挤掉了。
    是否再跟斯特利任雷谈谈呢,好在还没回绝他。派斯特列科夫去找他,他准来。他老了,可是她这个“蛮婆娘”不是正需要这样的老汉么他是个酒鬼,难道就
    “你休想自作主张!现在得嫁给斯特利任雷!”母亲喃喃自语。“瞧,她一下就迷上了!为什么这些姑娘净找这样一些不务正业的人!不爱正派人!非挑坏蛋或者赌棍不可!可是如果我命令她,她敢不嫁给斯特利任雷么?我说:大小姐,请您穿上礼服,上教堂去行婚礼——她就得去!她要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不去,我就用武力要她去结婚!我是母亲:我高兴拿她怎办就怎办。谁也不能说我一个不是。相反,大家会说:‘她老人家做得对,办得是时候!’我就是把她关进修道院,也不用请求谁批准!”
    关于女儿和斯特利任雷的婚事计划,母亲越想越多;但是,仔细考虑一番之后,这个决策又显得不太稳妥了。
    “要是她逃走了呢?她会拿了钻石一溜烟跑掉的!我真不该把钻石交给她!应该保存在我手里,出门的时候拿给她戴她逃走了,第二天会带着她男人回来求我饶恕她!要是他肯上教堂行个婚礼那还好,否则可就”
    想到这里她吓得呆住了。要是真的这样唉,女儿呀女儿!你真会宽你娘的心!穿着一身破烂回来象个叫化儿
    大厅里时钟敲响了。母亲侧耳听着,数了五下。这时,隔壁房里传出了谨慎的喃喃声。这是瓦西里-波尔菲雷奇醒来了,正准备去做早祷。
    “他倒是个圣人!”母亲气愤地低语道“就知道天天去做早祷,一点没有心事!”
    说完这些话,她的思路开始陷于混乱,接着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母女俩很晚才出来喝早茶,脸色非常难看。母亲一肚子气;姐姐装着很快活的样子。一般说,她是个狠心人,爱故意惹人生气。
    “叶斯一波尔!叶斯一被尔!”她细声细气地唱着。
    “别唱啦,看在基督面上!让我好好喝口茶吧。”
    “好妈妈,我觉得,不碍事”
    “既然不碍事,那你就停止一刻钟。让你母亲一次总可以吧。”
    母亲克制着自己。她本想呵斥女儿一顿,但转而一想,下面还有许多话要谈,她必须保持充沛的精力。交战双方暂时沉默。
    “哦,对了!我早想问你,你的钻石放在哪儿?”母亲发话道,装作她刚刚想到这个问题的神气。
    “哪儿?在小衣柜里!”姐姐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在小衣柜里就好。没丢失一点吗?天有不测的风云啊!你每天夜里回来,随便一扔最好交给我保存,你要的时候,我再给你。”
    “拿去好啦!这也算是钻石!难道有这样的钻石?”
    “你还要什么!还不知足?还要什么样的钻石!宝石项因,胸针,三对手镯,三对耳环,两个抹额,扣环,小十字架”母亲数落着。
    “宝石项圈!小十字架!”姐姐挑逗地说“还有什么没忘掉吗?答应买条项链——在哪儿?”
    “等你出嫁的时候,准给你买条项链。牟托甫金娜答应”
    “我不嫁给您找的那些男人!尽是些糟老头子把您的钻石拿去!您自己去欣赏吧!”
    姐姐气冲冲地跑出去,砰的一声带上房门。不一会儿,她又冲进来,把几个首饰盒扔到桌上。
    “喏,给您!全在这儿!尽管放心!一件也没丢!”
    母亲小心地打开首饰盒子,翻出每件首饰,就着亮处欣赏钻石的破烂的光彩。“就不给你这个蛮婆娘戴!”她心里暗暗地说,然后收拾好首饰盒子,拿到自己房里,锁在柜子里。她心里难受极了,在收回钻石后,她便认为不必再克制自己了。
    “你早想爬到你娘头上了吧?”她走进姐姐房里质问道。
    姐姐不理她,继续穿她的衣服。母亲听见她不住嘴地唱着:
    “叶斯-彼尔!叶斯-彼尔!”
    “住嘴不要脸的东西!”
    “您要是到这儿来骂人,还不如呆在您自己房里好!”“啐,毒蛇!说,你是不是约好你那个不干正经事家伙上我们家来?”
    “他不是不干正经事的。”
    “说,你约过他没有?”
    “他才稀罕到我们家来呢!不到我们家,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呸你”母亲举起一只手来。姐姐用挑衅的眼光盯着她,盯着盯着忽然摇晃起来,马上就要歇斯底里发作了。
    姐姐有一套佯作昏倒和歇斯底里发作的本领。母亲知道姐姐并非真正昏倒,只不过“会装样子”但她仍然很害怕这种装出来的歇斯底里。因此她的手停留在空中没有打下来。
    “好吧,以后再收拾你。看你以后怎样再说吧,”她说,出去时又对姐姐的使女说:“萨什卡!你给我小心点!要是你给她传递情书或者于别的坏事,我就把你我可不管你什么铁匠桥的女裁缝(萨什卡在铁匠桥一家时装店学过缝纫),非把你送到沃洛戈德乡下,许配给最穷最穷的庄稼汉不可!”
    恰巧这天上午我们家在准备接待客人的事宜。这并不是我们家订出的接待日,而是那些把拜客当做“义务”的朋友们每个礼拜五来我家串门,自然而然地形成的。
    下午两点钟,母亲和姐姐坐在客房里;姐姐伸出双脚搁在椅子上,手里拿一本法文书,腿上放一块黑面包。她间或望母亲一眼,竭力想从她的面部表情上猜测她是否下过“拒客令”但是这一次母亲失算了,或者不如说她根本没有想到这样办。
    “你为什么吃黑面包?饿了吗?”
    “您不让开早饭——吃什么呢?上等人家都开早饭,只有我们家”
    “这可没有一定,他们本来也可以不开早饭。”
    “一块面包也舍不得!唉,这是个什么家啊!房间小得要命,转不过身来,肮里肮脏,臭气熏人呸!”
    姐姐站起来,激动地在房里走来走去。
    “恶心死啦!”她嚷道“什么时候我才”
    “知足一点吧!”
    “不,偏不,偏不,偏不。您以为,我是您的女儿,就该这样把我关在牲口棚里吗?!”
    母亲气白了脸,但仍然竭力克制着自己。眼看客人要到了,她怕女儿刁难她,躲进自己房里,不出来见客。虽然她自己对“上流社会的交际语言”并不陌生,但女儿毕竟会说法语,而且她举止适度——在谁面前都不会失格。
    “叶斯彼尔-阿列克塞伊奇-克列谢维诺夫到!”柯隆通报道。
    “告诉他,不在家!”母亲愤愤地叫道。“不,你等一等!干脆对他说:主人不见你!”
    姐姐呆呆地站在母亲面前,露出一脸凶相,淡绿色的眼睛迸射着怒火。
    “要是您这样办,”她伸出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说出这几句话来“我就要诅咒您。要么是我离开您,要么是用我这双手卡死我自己!请他进来!”她对柯隆说。
    母亲膛目结舌,不知所措。她嘴唇颤抖,想起身走掉,可是力不从心。这当儿,克列谢维诺夫已经站在门口了。
    他身穿华丽的茶褐色燕尾服,亮晶晶的纽扣;手上戴着纤尘不染的beurrefrais1的手套。他向姐姐伸出一只手(这种举动在当时被认为是一种不容许的狎昵行为),同时并拢双脚向母亲行礼。母亲呆呆地望着空处,仿佛她眼前是一场梦。
    1法语:奶黄色。
    “这是他闯进来了卑鄙的毒蛇!”她恍恍惚惚地觉得。她自己也太精明啦!从早上起就没想到吩咐下人,不要接待他主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啊?古时候也有过姑娘爱上男人的事,但那毕竟可是现在,一天一夜工夫就把这蛮婆娘弄得象熔化的蜡!本来过得太太平平,顺顺当当,忽然之间
    “maman!这是麦歇克列谢维诺夫!”姐姐提醒母亲。“对不起,麦歇,maman昨天太累了,今天病得厉害”
    “不,我没有病欢迎您,克列谢维诺夫先生!您怎么忽然想起来看我们呢?是不是经过这里,顺便进来瞧瞧?”
    克列谢维诺夫感到很尴尬。根据母亲提出这个失礼的问题时所采取的冷冰冰的语调,他断定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决定了的事不会改变。至于这决定的内容怎样,他立刻便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
    “我想是格利果里-巴甫内奇叫我”他辩解道。
    “舍弟,他当然知道得更清楚唔,克列谢维诺夫先生,您赌钱赌得怎么样?”
    这话击中了要害。克列谢维诺夫心虚了,但他强作镇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您大概以为我是个赌徒吧?”他用毫不在意的口吻问。
    “不是赌徒是什么呢?”
    “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你替我说几句吧!”
    “maman!您身体不舒服!您自己都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姐姐气得双唇发白,脸都变样了。再过一会,她也许真的要歇斯底里大发作了。母亲察觉到这个,才决定同她和解。
    “我的确好象有点不舒服,”她说“本来不应该出来要是我无意中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请原谅。”
    “嗳,您说哪儿的话!我能见见您的先生吗?”克列谢维诺夫改变话题说。
    “他是个隐士。老是关在自己的书房里,叫都叫不出来。”
    “格利果里-巴甫内奇家昨天的舞会开得多好啊!”“嗯,他住的房子好。我们也很喜欢开那样的舞会,就是没有地方。莫斯科简直找不到好房子。”
    “夫人,您常常出门应酬吗?”
    “怎么对您说呢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应接不暇。不瞒您说这种应酬对我已经很不相宜,不过,为了她”
    谈得相当心平气和了。上流社会交际场中的话题一一搬了出来:晚会啦,剧院啦,即将在诺文斯科耶郊区展开的滑冰运动啦,然后又是滑冰运动啦,剧院啦,晚会啦但母亲觉得她没法长久克制自己,因此在大家的交谈中,她常常插入一些抱怨健康欠佳的话。克列谢维诺夫明白,他该告辞了。
    客人刚出门,姐姐就冲到母亲跟前说:“您就熬不住啦?净说得罪人的话!”
    新客人的到来使这场家庭风暴没能发作。梭洛市金娜母女、赫洛波杜诺夫们、戈鲁波维茨基们、波卡基洛夫们先后来到我们家。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隆重的招待会。小姐们照例挽着臂搂着腰,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太太们坐在客厅里,亲热地问寒叙暖。但是在客厅里一片虚情假意的寒暄声中,母亲清楚地听出了话里含着尖刻的意味。
    “我们刚才碰到麦歇克列谢维诺夫他大概到府上来过吧?”梭洛市金娜太太好奇地打听。
    “唔,杵锤捣动起来了!”母亲心里惊叫道,口里爱理不理地回答说:“嗯,来过”
    “entrenoussoitdit1,看来,他非常喜欢您的娜金娜。昨天大家全注意到了。”
    1法语:别对外人讲。
    “得啦!昨天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
    “嗳,别这样说!姑娘家都是顶鬼的。也许他们俩早已彼此有意了;在剧院里、在俱乐部里相会过,跳过舞,谈过心,可您还蒙在鼓里。我们做母亲的,对这种事想得太简单。我们老望着远处,却看不见我们鼻子底下发生的事。因此有时候”
    “我不这样想!”母亲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那就随您的便吧!当然,我并不是要劝您什么,我只是。您注意到普拉斯柯维雅-伊凡诺夫娜昨天穿的那身衣服吗?”
    “嗯,挺好看的料子。”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她袒露得太多!连小”
    梭洛市金娜俯身在母亲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您想想看吧!”
    爱说刻薄话的不只梭洛市金娜一人,波卡基洛娃也是一个。自己的女儿跟一个龙骑兵私奔了,她也照样说了一大堆刻薄话!她人还没坐下,话就来了。
    “麦歇克列谢维诺夫今天到府上来过啦!他当然不会上我们家去,虽说我们在俱乐部里就认识了。刚才我们坐在雪橇里,正在谈论他昨天跟您的娜金娜跳马祖卡舞跳得多么美,忽然之间,说到他他就来了。‘您上哪儿去啦?’‘上札特拉别兹雷家来着!’果真是这么一回事?”
    “嗯,来过。”
    “您的娜金娜昨天简直成了舞会上的舞后。穿戴得珠光宝气!舞姿美得连古莲索尔1本人见了都要羡慕!小脸蛋鲜艳极啦,显得那么幸福!她本来就吸引人,昨天更所有的男人都围着她,瞧了又瞧”
    1当时的著名女舞蹈家——作者
    “唔,有话尽管说吧!”
    “不不,别这样说吧!有这样一个迷人的女儿是极大、极大的幸福!您瞧我的费尼奇卡就没有人看一眼——在这方面我倒可以放心!”
    母亲苦笑着:她感到很不自在。波卡基洛娃却继续说着刻薄话。
    “不过,不管您生不生我的气,我可不能不警告您,”她鼓动如簧之舌说“这位克列谢维诺夫不是个好东西不可救药的家伙!”
    “得啦吧!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坏他的!”
    “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个现在他已经拜望过您了,往后——您还没看清楚他怎样钻进。这些‘不可救药的家伙’就是这种人。他们说的话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话当然,他不会上我们家去,不过要是唔,我们也决不欢迎他!”
    “别说得好听,您会欢迎的!”
    “决不欢迎。我早下过命令。当然,我并不想劝您,我只是。您注意到昨天普拉斯柯维雅-伊凡诺夫娜穿的那身衣服吗?”
    母亲受到这些闲言冷语的围攻,开始相信一味迁就是阻止不了这些朋友的,便很不耐烦地答道:“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她穿得很普通”
    “唔,再见吧,好心的安娜-巴甫洛夫娜!阿一列瓦尔1。我这人口快,有什么说得不太恰当,请您不要见怪我自己也知道这不好,我知道您会怎样说的!可是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不过,您是做母亲的,当然懂得”
    1发音不准的法语,意为:再见。
    三点光景,送走了最后几个客人,母亲照例吩咐下人停止见客,开午饭。她激动得非把肚子里的话立时倒出来不可。
    “嗨,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吃的肮脏东西太多啦!都塞满嗓子眼啦。说,不要脸的东西,你是在哪儿跟他认识的?”她转向姐姐问道。
    “跟他,‘他’是谁呀?”
    “跟他,跟你那个不干正经事的家伙!”
    “我没有什么‘不干正经事的家伙’。我已经告诉过您一次,不想再说了。”
    “我得看看,看看你往后怎么样!”
    “看吧,看看就看见啦!”
    大家默默地吃着午饭。连父亲也看出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儿。
    “出了什么事?你们干吗老是咬来咬去,咬了一上午?”他感到奇怪“一会儿又接吻又亲热一一难分难舍,一会儿又象狗似的,你咬我,我咬你。”
    “少管闲事,老乌鸦!去做你的祷告!”
    她们认为不必和父亲多费口舌。再说,他分明也只是随便间问,其实对这种事并没有多大兴趣。他早已对自己说过:愚昧粗野统治着这个家,上天的任何力量也改变不了这种生活秩序,因此,他所关心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家庭的混乱尽可能少牵涉到他个人。
    晚上,母亲一走进宋错夫家的大厅,就用眼睛四处搜寻。不出所料。那个“不干正经事的家伙”正站在大厅门口,他向母亲深深一鞠躬,随即提醒姐姐,说她答应过同他跳第一轮卡德里尔舞。
    “他们早约好了!”母亲暗自惊叫道。
    眼不见为净,她抽身避到客厅里去。大厅里传来卡德里尔舞的乐曲:我们的孩子走了;太太们一个接一个走到我母亲跟前,祝贺她的女儿的成功。这里还有一些素不相识的女人,她们也在谈论姐姐。为了不听这些闲言阐语,不要做出什么蠢事来,母亲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一个地方避到另一个地方去。女主人甚至认为有必要向她表示歉意您想想吧怎么会请克列谢维诺夫!我们根本连想也没想到他,今天奥布利雅申忽然带着他到我们家来了请原谅,看在上帝份上!”
    “干吗请我原谅!您自己原谅自己吧!”母亲冷冷地回答。
    一个早已忘掉的念头忽然钻进她的脑子来:
    “要是我丈夫有能耐,谁敢欺负我!他才满不在乎呢这脓包!”
    她觉得晚会的时间长得令人没法忍受。有好几次,她忍不住走到女儿身边,小声对她说:“该走了吧?”可是姐姐兴致正浓,竟当着众人的面娇媚地答道:“嗳呀,好妈妈!干吗净想赶快走呀。”
    “哪怕请吃一顿晚饭也好啊!”母亲想“要不然,又是象前两天那样,请你吃几片夹着香肠和梅舍尔干酪的面包。”
    晚会总算结束了!
    一连三天,母亲带着姐姐去参加晚会,每一次都发现“他”早已到场。洋洋自得,涎皮赖脸的。狂风暴雨的争吵几乎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她们相互攻讦,从车上一直吵到家里。但是,威胁也罢,劝说也罢,对“发狂的娜娇哈”毫无用处。她仿佛已挣脱了锁链。
    “不用说,他们早勾搭上啦!”母亲对此深信不疑,为了结束这种家庭叛乱,她决定采取一个断然的措施。
    她事先谁也没告诉一声,径自派人送信到红果庄,吩咐立刻把宅子里的火炉生起来,并且通知他们,她跟着就要回去了。
    又过了三天;姐姐继续“胡闹”但是因为母亲决定保持沉默,所以家里相对地比较平静。第四天早上,她去向外祖父和二舅辞行,对他们解释她突然离去的原因。他们赞成她这样办。回到寓所后,在午饭之前,她走到父亲那里,告诉他,她明天早上要带着女儿回红果庄,一个礼拜以后再派车来接他和别的人。
    “这一袋铜板给你上教堂用,”临了,她对父亲说“至于房租,席尔卡1会付的。乡下要用的食品也由他去采买。”
    1即第十四章中的席南吉-斯特列科夫。
    午饭后,姐姐象往常一样回到自己房里去准备晚妆。今天,霍罗莎文家有一个小型舞会“他”一定会去。但是她刚动手化妆,母亲就来阻止她。断然宣布:
    “不必打扮啦!我们不去了。”
    “这倒是新鲜事儿!”姐姐气极了,但是看了看母亲的脸色,知道不能再胡闹下去。
    “你们给小姐收拾一下。不要什么衣服都拾掇,够一个礼拜穿就行了。我们明天早上回红果庄!萨什卡,你留在这儿,拾掇其余的东西,乡下由马利什卡伺候小姐。”
    “好妈妈!我的亲娘!现在正是谢肉节1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1谢肉节是四旬斋期前一周的节日,正是跳舞作乐的好时节。
    “我受够了。照我的话办。”
    风暴立刻发作,这一口伴随风暴而来的是若干次也许是真正的昏厥。但是母亲不再害怕,她沉着地说:
    “给小姐解开衣带。歇会儿会缓过气来的。”
    晚上,装好了车,喂饱了马。黎明时天下起雪来,马车顺利地开出大门,向城关驶去。
    姐姐的短促的罗曼史就此结束。
    我不能确切地说出我们家在莫斯科一连过了几个冬天,但是无论怎样努力,从为姐姐选择夫婿的角度来看,这几次旅行都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我上面向读者介绍的这些求婚人,是仅有的一些称得上门当户对的人物;虽然,除了他们,另外还有一些仰慕姐姐的追求者,但他们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未婚男子,没有一个好心肠的母亲会为自己的女儿考虑这样的对象。
    媒人介绍的大半是些鳏夫和老头子。为他们安排了我在上一章介绍过的那种“相亲会”;但是经过几次不长的谈判后,母亲终于相信,在这些“鳏夫们”当中,比较起来,斯特利任雷堪称最讲礼节、最有节制、最有上流社会风度的高贵人物。牟托甫金娜介绍的那个罗斯托夫的地主也来看过姐姐,但这一回却发生了另外一种阻碍:不是女方不中意男方,而是男方不喜欢女方。
    在所有求婚男子当中也出现过几个年轻人,但他们不过是些末流人物,母亲干脆管他们叫“浪荡货”、“无聊文人”、“穷光蛋”等等。有些人不肯下功夫就向姐姐求婚,奥布利雅申就是其中的一个,这甚至使母亲感到了屈辱。
    高不成低不就,婚姻问题在莫斯科没有得到解决。但姐姐后来终于在外省找到了“归宿”母亲想起美食家姑母(见第十一章1),给她去了一封信,就带着姐姐到她那里去作客了。恰好在这个时候,p城换了个新市长;姑母打算从中撮合,在她的怂恿下,这件亲事很快地讲妥了。
    1译者按:应是第十章。
    谢苗-加甫利洛维奇-戈洛瓦斯季柯夫也是个鳏夫,还缺少一只胳臂,但是姐姐这时已经顾不得她未来的丈夫是四肢齐全的,还是缺胳膊少腿的。再说,姑母就是她的榜样,姑夫就少一条腿。
    “当市长的人总是这个样子的,”姑母说“乍看上去,好象挺不方便,其实只要过上一阵子,倒也讨人喜欢!”
    “听姑妈的话吧!”母亲凑上来说。“这个城市挺不错,是个肥缺;你未来的丈夫正好在这里大展鸿图。你将来就是本市第一夫人!”
    姐姐听从了他们的劝告,她的牺牲得到了完全的补偿。她的丈夫用一只手捞的油水比别人用两只手捞的还多,而且,他每天弄了多少钱,从来不隐瞒妻子。相反,他总是走到妻子面前,把钱拿给她看:“瞧,宝贝儿,这是上帝今天给我送来的!”她为此替他生了几个孩子,自己做了本市的第一夫人。
    我觉得不必掩饰,她感谢上帝把她从克列谢维诺夫手里拯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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