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太皇太后的寝宫,我以为苏云昭死了,太阳底下站着的只是一具徒有躯壳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拼命地摇她“姑娘!姑娘!”
    终于唤回了苏云昭的意识,对着我恍恍惚惚地笑了笑,惨惨淡淡的笑容。“子服,我们回去吧。”
    往前行,忽地僵在原地,单薄的背影,单薄得好像随时随地会随风而去。
    她回头看我,面上尽是乱了方寸的迷惘,虚弱之极的表情“子服,你认得回去的路么?我怎么记不起该走哪一边?”
    心陡地一酸,我极力忍住眼泪,上去搀住苏云昭的胳膊“姑娘不用担心,子服认得路,子服会一直陪着姑娘。”
    自那以后,宣帝再没有召幸过苏云昭。
    我们就这样被他遗忘在了偏僻的祥云馆,偌大的永巷八区被他遗忘的又何止祥云馆这一个地方。
    失宠的日子理所当然地难熬,更何况一个没名没份身分尴尬的过气歌伎。
    好在阿满并未见风使舵落井下石,一如既往地热诚相待,处处帮衬。
    再加上我虽然在天音坊的时间不长,却很有先见之明地替我自己替苏云昭积蓄了不少钱物,时不时地拿出些来托阿满在掖庭上下打点,生活总算还过得去,不至于缺衣少食饥一顿饱一顿。
    只是苏云昭,较之从前越发地沉默寡言,常常呆呆地出神,一动不动,不哭不笑,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我怕她会闷出忧郁症来,挖空了心思地开解她。
    大概我不适合做安慰人的事,只能将那些个空洞无力的人生高调翻来覆去地念,听得我自己都腻歪。
    开解不成,退而求其次,搜肠刮肚讲笑话给她听。我要求不高,只要苏云昭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笑笑就行。
    可是我已经把自己那点贫乏的幽默细胞调动了极至,就差没说黄段子,或者扑上去挠她痒痒,苏云昭脸上却连一点笑的影子都没露过。大概我同样不适合扮演喜剧角色。
    耍宝又失败,没辙,只好没事找事没话找话,引苏云昭来答,起码转移她的注意力。
    结果,苏云昭的自闭症状没减轻,我反倒落下了个爱唠叨的毛病。但凡嘴巴一闭上,屋子里一安静下来,我就浑身不自在觉得憋闷,所以宁可第一百零一遍问苏云昭:
    “姑娘,饿不饿?阿满刚刚端来的点心,要不要尝一尝?”
    苏云昭却没有依惯例把我当空气忽略,或者简单以摇头表示。她转过脸,奇怪地盯着我,盯得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继而破天荒地开口,问了我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子服,你可知当初我为何会买下你?”
    细细琢磨苏云昭这一问的深意,却始终琢磨不透,我想了想回答:“那是姑娘心善,看子服可怜,心有不忍。”
    其实心知肚明,同情不是苏云昭买下我的主要原因。说同病相怜或许更为准确。想来苏云昭幼时跟我有着相同的经历,一样是被人卖进歌坊。
    正因为我看出了苏云昭眼里的同病相怜,所以才拼了命地拦她的马车。人往往很难拒绝这样一种求助,那就是当对方有着和自己过去类似的遭遇。
    没敢把这理由说出口,担心会惹来苏云昭的伤感。
    苏云昭轻摇螓首“此乃其一,不过长安城日日有人卖女mai身,我纵然心有不忍,又能帮得了多少,倒不如狠下心肠不理不睬。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命里注定无可奈何,也只能各安天命。”
    这倒把我给弄糊涂了“莫非子服与姑娘有缘,姑娘一见我就喜欢?”还没说完,脸上已一阵阵发烧。就廉子服那长相,这话显然有些自我感觉良好。
    许是我一脸窘态比较滑稽,苏云昭居然相当难得地似笑非笑。
    “我确实喜欢子服,尤其子服的声音,吐字圆润尾音绵柔。当你开口求我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样天生的一副好嗓子,若是悉心指点加以栽培,将来歌艺必然在我之上。”
    我一怔,旋即会过意来“听姑娘的意思,是要教我唱曲?”
    “子服不愿意么?”
    我连忙点头“愿意,子服当然愿意。”
    倒不是对唱曲真有那么大兴趣,恰恰相反,曾经ktv是我最讨厌去的地方。
    因为现代的我是个破锣嗓子外加五音不全,唱起歌来荒腔走板从来就没在调上过。况且汉朝那些所谓的歌,词拗口曲子又艰涩,还不及现在的流行歌曲好听。
    我只是想着,如果苏云昭有事做,精神上有了寄托,说不定会对她心情回复有好处。
    果然,苏云昭见我挺乐意,似乎又高兴了些。“我一定会把子服tiao教成我大汉朝最为出色的歌者。”
    说老实话,我苏云昭描述的“灿烂前景”丝毫不感兴趣,不过看苏云昭兴致挺高,我也乐得迎合她“姑娘莫要寻子服开心,歌舞琴曲这四样,子服若能得姑娘一半真传,怕是做梦也能笑醒了。”
    不料苏云昭却随之灰黯了面色,贝齿下意识地药了一药下唇,半晌才道:“子服,我不会授你舞技,更不会教你古琴。”
    末了“古琴”二字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沉闷下去的声音似在压制着某种情绪。
    我一愣,猛地记起上官太后那句“古琴一物唯萧大人这般高洁名士才配弹奏,那等低俗女子也敢殿前卖弄,实在辱没了阳春白雪琴音高雅。”恍然大悟。
    你说这小太后也够可恶的,你吃醋归吃醋,何苦如此贬低他人?也许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眼里,践踏别人的人格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不如踩到一只虫子令她震动。
    难怪苏云昭这段时间碰都没碰过她的琴,我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暗自懊恼,苏云昭却误解了我的沉默“子服是在怪我么?怪我不肯教你舞艺琴艺?子服当真那般想学么?”
    我连连摆手正yu否认,苏云昭已然抢先道:“子服,非是云昭藏私,我是不愿你步云昭后尘,一生只是个供人赏玩卑下低jian的歌舞伎。云昭愿子服做一名歌者,只为歌而歌。”
    我没听明白“歌者?为歌而歌?”
    “云昭为歌伎,为取悦世人而歌,只能歌世人爱听之曲,且歌舞琴曲需样样擅长,不过徒一时花巧好看,娱人耳目。到头来,终落得弱柳迎风、浮云捧月之名。”
    听到这里,我恨不得立刻将司马洛那小子拖过来抽他俩大嘴巴。扯什么“弱柳迎风、贪图荣华”之类的鬼话,这不是往苏云昭心上扎刀子吗?宣帝已经刺得她千疮百孔,你司马洛如何忍心再雪上加霜?
    我为苏云昭愤愤不平,痛恨宣帝、痛恨司马洛、痛恨上官太后,却一如既往对这种痛恨无可奈何,继而悲哀。
    耳畔苏云昭续道:“若有来世,云昭愿为歌者,不求闻达于世,只求为歌而歌,歌己之心,心为己歌。”
    望着她无限向往的神情,我心中的那股悲哀之意更盛。
    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所谓歌者为歌,就是唱自己心里的歌,唱自己喜欢的歌。没人欣赏没关系,没人理解没关系,只要能这样唱着唱着,守着自己为人的尊严,随心而所yu。
    可是,就算两千后那些做音乐的玩音乐的,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更何况两千年前等级制度森严的封建王朝一个微不足道身份低jian的歌伎?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自己把握,又怎样唱自己的曲守为人的尊严?
    心潮起伏之际,苏云昭热切地握住我的手“子服,云昭未能做到的,愿子服能代云昭做到,自守清平本心,不以声se媚人。
    面对苏云昭的热切,我只感到无力。我的处境,又何尝比苏云昭好到哪里去,一样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却不忍令她失望,苏云昭已经失望了太多次。所以点头“子服一定可以代姑娘做到,自守本心,歌者为歌。”
    苏云昭终于笑了,如我所愿笑得很开心。
    我以为她开心,我也就开心,殊不知自此却是我苦难的开始。
    本打算跟在苏云昭后头随便哼哼两句应付应付就好,想不到苏大美人却跟我动真格的。这就好比天底下最懒最没天份的学生,遇上了天底下最严最苛刻的老师,逼着要学天底下最难最费脑的课程。
    连五线谱都还没搞明白的我,要弄懂比五线谱深奥几倍的汉代音律,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才一天工夫,我就吃不消了,跟苏云昭打马虎眼,讨好地凑近她“姑娘,你累不累?子服去给你倒茶。对了,阿满刚才送来了一碟小点心,一并端来给你尝尝?”
    苏云昭竖起一根指头顺势点了点我的脑门“子服是想偷懒么?”
    我讪笑,装可爱“姑娘,这曲子真难,我老也唱不对,是子服太笨了。”
    苏云昭摇头“子服不是笨,而是太聪明。子服的聪明睿智远远超出了你外在的年岁。”继而面上现出些许疑惑“我时常有种错觉,就好像在子服的身ti里,住着另外一个灵魂。”
    我不由心里格登一下,好在苏云昭只当自己胡言乱语并未在意,续道:“子服正是因为过于聪明,故此心思过杂,想的过多,反倒不能专心于歌。”
    我趁机转移她视线“姑娘是在说子服心眼多会算计,不老实么?子服冤枉,子服可是一心一意只为了姑娘着想。”
    苏云昭笑了起来“我何曾说子服不老实?”继而真诚地望着我,真诚得我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我知道你全是为了我着想,云昭何幸,能有子服全意待我,也算不枉此生。”
    跟着话锋一转“云昭只是希望子服此后能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唱曲之上,真正做到歌者为歌,那么即使再怎样艰涩难学的曲子也绝难不倒子服。”
    **
    (注:长乐宫与未央宫均属宫殿群的总称,长乐宫包括太后寝殿长乐宫及永定殿、长定殿、长秋殿等等,未央宫为皇帝正宫,包括宣室殿、温室殿、麒麟殿、椒房殿等等。稍后会陆续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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