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官太后年纪不大,倒是非常精明。一语道破关键,想在她眼皮子里打马虎眼,着实不易,但也难不倒我。
    我稍一思忖,便计上心来。
    “太皇太后容禀,奴婢娘亲颇通音律,奴婢未入宫时,亦曾跟着娘亲学过几支曲子。奴婢斗胆,方才那首关睢亦是娘亲最喜欢之曲,时时吟唱。奴婢犯下大错,此一去暴室,必九死一生。想到死前未能见娘亲最后一面,心中悲伤,又无可奈何,只得以此曲遥向娘亲告别。”
    上官一族满门抄斩之时,上官太后应该不及十岁,孤苦无依在这深宫当中,我猜亲情一定是她的软肋。
    果然我这手亲情牌亮得恰到好处。
    “原来如此。”上官太后似有所感,面露哀思,但也只是刹那,旋即收敛,向我道:“孤刚才听你歌声婉转,好似歌艺不差。且再将此曲唱一遍给孤听听。”
    我好像嗅到一丝欣赏栽培的味道,说老实话,我并不是很想跟着这个心如针尖大的小妒妇,所以我也没有刻意卖弄声线,或者投入感情,只是平淡唱来。
    说起来可笑,苏云昭那样声情并茂的唱功被上官太后贬得一无是处,而我的这曲不及她十分之一的关睢却得了她的肯定,可见在皇宫里,唱得好不好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喜不喜欢唱歌的那个人。
    上官太后点一点头道:“嗯,勉强还算入耳。”像评估货物似的打量我,又一点头“长得也还算端庄,不似那些个狐媚女子,若好好tiao教一番,倒也是个可造之材。”
    评点完了,迳自作出决定,一榔头敲下我今后命运,调头对她身后一名容貌清丽却神情冷淡的宫装少fu道:“和田,孤便将她交由你教导,你可愿收她为弟子?”
    那宫装女人躬身答道:“和田遵命,定当尽力而为。”
    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忘了,一锤定音之后上官太后才来征询皇后意见“孤yu调此女入长乐宫侍奉,皇后可有异议?”
    遭漠视至此,那皇后居然还能和和气气地笑道:“此女能得太皇太后垂爱,是她三世修来的福气。平君怎会有异议?”
    当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吗?我保留意见,不过也没有谁会记得来问我这个当事人有何意见。
    ﹡﹡
    于是乎,我便从掖庭搬到了长乐宫,跟魏夫人一起住在长乐宫中太后的寝殿长信宫。
    所谓魏夫人,便是上官太后给我找的那老师,也就是她亲昵地称其为“和田”的那个冰美人。据说是此人甚得上官太后欢心,是她的心腹亲信。
    魏夫人,娘家姓魏闺名和田。
    未嫁之前,曾是名满长安的才女。后被上官太后的老公汉昭帝选入宫中,封为美人。和上官太后本为情敌,却意外投缘得很。
    后宣帝驾崩,上官太后干脆将魏和田召入长乐宫,长伴身边。
    再后来上官氏再升一级成了太皇太后,两人便愈显亲密,亲密到可同榻而眠,上官太后出游摆驾,绝对少不了魏夫人随行,不离左右。
    我想,在她们俩人的那份亲密,大概有很大程度的同病相怜。同样都是年轻的寡妇,同样为了一个男人守寡,花样年华便注定了终生孤寂的岁月。
    较之上官太后,魏夫人更接近于寡妇该有的心如止水,把那清丽的五官的平板着,问我:“琴棋书画,歌舞诗赋,你想先学哪一样?”
    我说:“太皇太后既命奴婢奉魏夫人为师,奴婢自然一切听从夫人安排。”
    可惜我的这一记马屁,魏夫人并不受用,依旧是冷若冰霜的孤傲模样“如此,我便先授你琴艺。你需用心学来,倘若偷懒耍滑,我绝不轻饶。”
    我不想学琴,一想到整天整天坐在那里弹那几根破弦子我就头皮发麻。以前说学琴学曲,只是为了让苏云昭开心。
    可现在我一点也不想让那个魏夫人开心,不喜欢她那副眼高于顶、瞧人不起的模样,我决定给她一个下马威。
    “回夫人,奴婢不愿学琴。”
    魏夫人没料到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小宫婢会如此胆大,竟敢当面违逆她,冰山样的面容流露出些许惊讶,继而不满。“不愿?为何?”
    我不慌不忙道:“请夫人恕奴婢无礼,奴婢请问夫人,太皇太后是因何而赏识奴婢?”
    魏夫人看了看我,淡淡地道“自是因你歌艺不俗。”言下却有鄙夷不屑之意。
    我装作对她的不屑视而不见,一迳不卑不亢道:“夫人既知太皇太后是因歌艺而赏识奴婢,那么夫人亦该明白太皇太后命夫人tiao教奴婢,自是希望奴婢能精进歌艺。奴婢若想于歌艺有所成,便不可学琴,且不可学舞。”
    “哦?这却是令我糊涂了,从来都是能歌者必能舞,擅歌者必擅琴。你倒说说,你为何不可学琴,不可学舞。”
    看魏夫人那架势,今天我若是不讲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就要摆出那师者的威风,狠k我一顿。
    哼,没那两把刷子,我也不敢惹你这个悍妇。
    我挖好了坑等她跳“奴婢斗胆,再请问夫人,一心可否二用?”
    才女未见得就聪明,乖乖地跳进去,还自以为我问了个蠢问题“这还用问,一心自不可二用。”
    哈哈,我等的就是她这一句“夫人,一心既不可二用,能歌者岂可同时能舞?擅歌者岂能同时擅琴?歌者只为歌而已,非以声se媚人,当守清平本心。”
    自古到今,才高之人必然心傲,要想得到这种人的尊重,只能以自己的才气令其折服。文才方面我是没多少斤两,不过我从小最擅长的就是诡辩术,辩得人想跳楼的那种诡辩。
    显然,我的一席话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不过我想,我的诡辩只能令魏夫人哑口无言,而真正让她对我刮目相看的,是套自苏云昭的那句“歌者为歌”
    魏夫人赞道:“好一个歌者为歌,想不到你也会有如此心性。”
    我有些心虚地接受夸奖,心里因为想起了苏云昭而微微泛着酸,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苏云昭,一定会和魏夫人惺惺相惜,因为她们同样才气过人,同样心比天高。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一举两得,既震住了魏夫人,又可以少学两样东西,不jin洋洋得意。
    这一得意,却忘了形。叫魏夫人抓住了马脚。上上下下地审视着我,盯得我浑身发毛,又命我走上几步给她瞧瞧。
    然后,她极难得极难得地笑了一笑,笑容里有更难得的慧黠得色“我终于知道应该先教你些什么了。”
    “呃?”
    ﹡﹡
    我相信,这个魏夫人绝对绝对是在整我,她要教我的,居然是如何坐下、如何站起、如何走路、如何吃东西。因为她说我,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吃没吃相。
    晕了眩了,我做了三十个年头的人了,却在一夜之间连这做人的四项基本技都能被全盘否定。
    打那天起,我就没吃过饱饭。一小半,是训练的成绩不理想,魏夫人她体罚我,不给我饭吃。好不容易开了饭,她又跟我讲究什么饮食礼仪。
    什么什么共食不饱、共饭不择手、毋搏饭,毋放饭,毋流歌,毋咤食,毋啮骨。念叨些我听也听不懂的天书,还叫我照着做,一顿饭吃得我如履薄冰,这也就罢了。更可恨,我才吃到半成数,就令我停筷子,饿得我半夜躺c花ng上失眠。
    这些还不算狠,她叫我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哥们姐们,那可不是像现在往沙发里一陷跷起二郎腿的坐,要求膝盖并紧,tun部坐在脚跟上,脚背贴地,双手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
    好家伙,这哪是坐啊,分明就是罚跪嘛。
    魏夫人最看不惯的,便是我走路的样子。她也不想想,我可是公司高层社会精英,走路当然要抬头挺胸自信满满,高跟鞋踩得噔噔响。
    再瞧瞧,古代女子得怎么走路,头是不能抬得太高的,脚是不能露出裙边的,要莲步款摆,上身不动,尤其不准扭pi股。
    根据魏夫人传达的精神,她所指定的这种走路姿态基本上属于华尔兹的舞步,而且是穿着厚而笨重的木屐跳华尔兹舞步。见了鬼了,我实在不明白,我跟她前世无冤今生无仇的,干嘛非这么折腾我。
    亏得我上学时文言文还过得去,总算能抖两句似模似样的之乎者也,要不然恐怕我开口讲句话,都会碍了魏大才女的耳朵。
    不过在魏夫人看来,我也在折腾她。因为我教而不善,特别是走路,走着走着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但人家魏夫人是才女啊,她马上便想出了对策。
    拿根绳子绑在我小腿上,这样我想迈大步也迈不了,又找了根藤条在旁边监督,一旦我tun部有扭动的趋势,立马一藤条抽过去。
    就这种非人道折磨,我天天得经历一个时辰,提心吊胆,越怕出错越容易出错。
    这不,稍晃一晃神,立刻被那根短得要命的绳子又绊了个狗吃屎。嗤嗤嗤的窃笑声随即响起,不用说我又为这长信宫里一众宫女们提供了一次笑料。这阵子取笑我都快成了她们平淡乏味生活里唯一的乐趣了。
    笑得次数多了,我走路没学好,脸皮倒是练得如铜墙铁壁,也不觉着丢人,认命地叹口气,刚想爬起来,突然一双套在木屐里的脚停在我眼前。
    唉,木屐!木屐!我都快得木屐恐惧症了,天晓得这汉朝的女人干什么有鞋不穿,非得有事没事穿木屐玩。
    顺着木屐往上看,皇——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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