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上林苑,就像是汉朝的圆明园,跨长安、咸宁、周至、户县、蓝田五县县境,纵横300里,据说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三十五观。
    那样多的宫室殿堂,数也数也不清的亭台楼阁,雕栏画栋,曲桥回廊,处处彰显富丽堂皇之皇家气派。
    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红楼梦里那个傻头土脑的刘姥姥,只不过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和上林苑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已然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可我所见到却仅仅是上林苑——这个建于汉武帝时期以供皇亲贵族游玩狩猎之所的冰山一角。
    此刻,我正随同太皇太后、许皇后以及官员大臣们的女眷,还有就是汉宣帝那群大大小小的夫人于宜春苑中散步赏景。
    全后宫的女人几乎倾巢而出,她们一个比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环佩叮铛,空气中满是浓郁的脂粉香,淹没了原本该是ju花枫叶唱主角的秋高气爽。
    因为上午的节目安排是陪在太皇太后身边尽“孝道”故而那些夫人们个个还有所保留,妆容鲜艳而不艳丽。
    估计到了午宴,才会是争奇斗艳的重头戏时间,想来她们必定在身上脸上卯足了劲地下本钱,凭此吸引皇帝驻目,恐怕届时又会多几个吸血僵尸来应景。
    幸亏汉宣帝称帝尚不足一年,后宫储备并不十分充盈,要不然光是想象一下那艳阳高照之下放眼望去遍地女僵尸的场面,我就已经直起鸡皮疙瘩了。
    不过话说过来,我这个外人兼下人是何观感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以皇帝为代表的汉朝男人就好这口“肤如凝脂、g桃小嘴”
    我在心里暗自嘲笑上官小太后的异想天开,平凡如我混在这些风华绝代的美人中间,就好比鸡立鹤群,汉宣帝绝无道理狗血蒙了眼猪油蒙了心,舍仙鹤而不顾,偏去关注一只矮脚土鸡。
    唉,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娃,一点不懂把握机会抓住男人心理。就算要把我推出去,你也得挑个恰当的时候呀。
    比如什么寂摸午夜孤枕难眠,给汉宣帝整点小酒,最好喝得醉眼惺忪,配以烛红摇曳,我再化个朦胧妆出场,包管母猪也赛过貂蝉。
    这才叫包装有术,是我们这些做销售的拿手好戏。
    不过我可不会将上述想法透露给上官太后知道,否则那才真就成了自掘坟墓自寻死路。
    经过一夜的未雨绸缪,我已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上官太后唯一的筹码不就是我的歌艺么?只要我在献歌时走个把音跑个小调什么的,她的所有计划便立马泡汤。
    当然,此举有很大的负作用。
    因为我是太后力荐的歌女,我的大失水准会让上官太后在皇帝和众妃面前丢了面子,即使我用紧张心怯的理由来搪塞,一顿责罚终归是免不了的。只怕从此还会失掉太后宠爱,打回受苦受累宫婢的原形。
    打回原形就打原形吧,总强过被人像个商品似的卖给一个我不爱的男人,还得曲意奉承外加感激涕零,谢谢他迂尊降贵夺了廉子服这个十五岁女孩的贞操。
    或许真正的廉子服真的会千恩万谢,但她现在的身ti是属于我的。我颜雨纵然步步为营长袖善舞,纵然为达目的耍尽手段,但无论到了何时何地,我绝不会为势所迫出卖我自己。
    这样一路走一路盘算,忽然一阵突如其来女人的笑声传入耳膜。
    那笑声听上去有些遥远模糊,似从高处飘来,极其清脆动听,仿如银铃摇晃珠落玉盘,只是却显得fang浪形骸肆无忌惮了,尤其当着太皇太后和皇后的面笑成这般模样,怕只怕难逃这失仪之罪。
    我抬头朝笑声的源头望去,只见那假山林立楼台高处,一名绝色女子身披红纱翩然起舞,回眸转身,轻狂笑声随之洒落。
    那是——李瑞儿,李美人!
    算上前番差点烫伤她累我小命不保的那回,这是我第二次见她。不过关于她的新闻,我倒是屡听不鲜。
    又一个后宫争宠的牺牲品。
    怀得龙裔又如何?你肚子争气,不及人家脑子争气,自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让你意外流产,且无证可寻,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打落牙齿和血吞。
    大概李美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吧,郁结于心,闷出了心病。听说经常独坐房中,自言自语,一时哭一时笑,宫中皆传言她得了疯病。
    看她今日种种行为,只怕传言不虚。
    本来像她这种情形,若是好言相慰耐心劝导,应该会有痊愈的一天。可是,在这冷漠的皇宫里,谁会有这个耐心这个闲心对一个疯子好言相慰?
    如今李美人又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闹上这么丢人现眼的一出,败了太皇太后她们的兴致,我几乎可以预见她未来的发配冷宫了此残生的悲惨命运。
    “大胆疯妇,太皇太后与皇后驾前也敢造次?来呀,与我上去拉下那疯妇,关入黑室,不得再现丑人前。”
    这上官太后跟皇后还没开口,倒有人喧宾夺主地发号施令起来,却是大司马霍光大将军之妻,霍显霍夫人。
    打从今儿早上见头一面,我就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太皇太后对她的态度,客气得怪异,礼行一半便赐其平身,神情别扭中暗含着某种隐忍和压抑。
    这也难怪上官小太后,要论辈分,霍光是她的外祖父,霍光的老婆便是其外祖母,客气是当然的。至于隐忍和压抑的,我猜多半是仇恨与惧怕并存吧。
    上官一族因十年前的政变,被霍光赶尽杀绝,上官太后亦险些受到牵连,依常理推断,上官太后对霍家人自是又恨又怕。
    对于上官太后的礼遇,霍夫人表现出来的是理所当然的自鸣得意。由此可见,她是个既浅薄又跋扈的女人。
    听闻她并非霍光的原配,而是其元配妻子东闾氏的陪嫁婢女。东闾氏福薄,早早地撒手归西,将那无限荣华风光的霍夫人宝座便宜了她的陪嫁丫头霍显。
    小人一朝得志,自是不tuo贫儿乍富的暴发户本色,时时炫耀处处嚣张,现在居然妻凭夫贵地颐指气使到皇后和太后的跟前来了。
    不过,霍显倒也并非毫无头脑的妄自尊大,霍光乃三朝元老手握天下兵权,皇帝都要让他几分,这便使霍夫人嚣张得底气十足。
    又或者这其中还包括了yu强压皇后一头的别有用意,起因大约是为了她身后那个美丽得骄纵的少女——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
    许平君的存在,破碎了霍成君的皇后梦,大将军霍光尚且心生不满,用“刑余之人”的理由极力反对许平君之父许广汉封爵,又遑论心胸狭窄的霍夫人。
    表面上,霍夫人待皇后甚是亲热殷勤,可那亲热殷勤虚假之极,仿佛一条五彩斑斓的响尾蛇吐着蛇信在你面前绞扭蛇身搔首弄姿,像是在讨你欢心,但那对目露凶光的小眼却在伺机而动,杀你个措手不及。
    霍夫人的恶意,大概全皇宫的人都瞧出来了,只除了老实巴交以诚心待人的许平君。
    许皇后开口道:“霍夫人无需动怒,李美人痛失孩儿,伤恸之余难免精神恍惚,做出些异常举动也是情有可原。只叫人送她回宫便可,不必再另行追究。”
    霍夫人眉间一愣,掠过些许不悦,但她毕竟是臣下之妻,不好过于明目张胆地不敬,强笑道:“皇后说得极是,难怪我家老爷常感念道,皇后宽仁,真乃我朝之幸。”
    我注意到霍夫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女儿霍成君不屑地扭过脸去。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实在可惜了那副美丽的皮囊。
    许皇后淡然一笑,转向上官太后“太皇太后,平君如此处置,是否妥当?”
    上官太后冷哼一声“既知李瑞儿精神异常,便不该让她同行,没的扫了大家的兴。”
    许皇后答道:“原是不让她来的,是陛下的意思,说李美人闷在宫中于病情无益,这才带她出来散散心。”
    上官太后没再作声,一帮子人浩浩荡荡准备继续前行,原本这个小插曲就这样过去了。
    但不诚想又横生枝节,皇后派去的婢女和李美人相持之下,非但没能成功带走李美人,反而令其受到惊吓连连尖叫,听来甚是凄厉。
    上官太后撇撇嘴吐出一句“真是没用!”不晓得是在说许平君的婢女还是在说许平君,回身吩咐魏夫人“和田,你跟子服去看看,这般高声暄哗,实在有失体统。倒叫霍夫人见笑了。”
    霍夫人没料到上官太后会不显山不露水地突然给了她一下子,没把握这其中到底是褒是贬,怔怔地忘了应对。
    魏夫人领命,和我走到那高台下方,魏夫人仰面朝上,扬声道:“李美人,听我一句劝,莫要再胡闹下去。来日方长,你以后还多的是机会,何必执着过去自毁前程?”
    话音初落,一直哭闹不休的李美人居然就安静了下来,她俯身向外,看着魏夫人,看着看着忽然又疯疯癫癫大笑出声,笑得比她刚才的尖叫更加凄厉。
    接着,我看见她大力挣tuo之前架住她的两个宫女,飞快地翻身过了栏杆,然后,直挺挺地自高台上跳下。
    像个断线的风筝坠往地面,脑袋砸在冰冷的假山石上,脑浆迸出鲜血喷溅,红纱随风飘落,落在——我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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