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转回常宁殿。在殿门处,远远地看见华玉娃。她只是远远地望着我,却不走过来,那表情很陌生。
    我朝着她,感激一笑。她肯答应司马洛,赌上她自己和她儿子的前途,用她姐姐的车送我出宫,我应该感激她。不管她曾经有没有动过害我之心,不管她是为了我而帮我,还是为了司马洛而帮我。
    见到我的笑,明白了我笑里的感激,华玉娃只是疑惑,茫然,最终撇过了脸勿勿离去。
    “天雷度厄,否极泰来”这是汉宣帝关于常宁殿那一夜混乱对外的解释。的确否极泰来了,天雷没轰死我,倒唤醒了我的神智,我的“疯病”不药而愈。
    病好了,自然就没理由封闭常宁殿,宣帝撤了那帮名为照顾、实为监视的内侍,却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把我更深地禁锢了起来。
    他不让我见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见我。他命令宫人们以我的名义拒绝一切访客,太子、安阳王一再地被挡在门外,便是我的弟弟和父母同样不得其门而入。
    我想他大概是怕我和外界互通消息再次逃跑,他恐怕是真真正正对我下了狠心。我马上就要死了吧,很好奇,汉宣帝和上官太后会用什么方法来杀我,他们应该明白,在很早之前他们就已经失去了明着赐死我的机会。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好奇上,这样就可以等待死亡的恐惧。是的,我承认,我有一些恐惧。我比我自己认为的,更要怯懦一些。
    独自望着那日出日落,日出的时候想,我今天会死吗,日落的时候想,我明天会死吗,这样的心情,不能算是愉快的经历。
    又一个黄昏,掖庭令李末来了。有些意外,他现在应该没时间来管我,太皇太后寿辰在即,整个未央宫、整个长乐宫都为之忙碌。
    “夫人,李末此来,是遵照已故崔大人的嘱咐,向夫人坦承一件事情。”
    “崔怀?”我不由愕然“他要你告诉我什么?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来告诉我”
    李末低着头,声音有些异常,低而不稳,回答却是我第二个问题。“崔大人说,此事只有到了下臣临死之前,或是夫人临死之前,方可禀告夫人。”
    尽管早有准备,仍是心头小小地一震,到底是要死了吗?我以为还能因着太后的寿典再苟活几日。竭力掩饰,不愿让李末瞧出我的震动,我想我表面上看上去应该还算坦然。
    “李末,你能告诉我,我几时会死?是明天?抑或,就在,今晚?”
    李末却是不加掩饰地表现出了他的震动,竟是一下子跪倒在地,满面激荡难平。“夫人误会下臣了,下臣指的是自己已死到临头,而非夫人。下臣自知难逃一死,但夫人却不一定,夫人还有一线生机。”
    我始料未及,又是愕然一惊“李末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死到临头?”
    “因为陛下明日便会下旨命夫人练唱卿云歌,于太后寿典之上献唱。既是庆太后之寿诞,也是歌我汉室之升平。陛下与太后皆道,天下,配唱卿云歌者,唯夫人一人矣。”
    他的话令我费解,卿云歌我倒是听魏夫人讲过。
    相传卿云歌是虞帝舜大宴群臣百工时的集体唱和之作,我只记得头前四句“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意思是“祥云灿烂,延绵不绝,日月光辉,永驻人间。”单从这四句,便可知整首歌之超越流俗的高浑之气。魏夫人曾说,此歌是歌中之绝品,能唱出此歌者,便可称得上歌中之仙、歌中之圣。
    可是,这献歌,和李末有什么关系?我献歌,为什么他会死?
    “夫人,为示隆重,陛下和太后特命李末在长乐宫新筑一高台,赐名‘云台’。届时夫人便高立于云台,唱卿云之曲,得万人相和,彰显我朝祥和之气。”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神色有变,我知道他即将进入重点。
    “然而,今天早上,太后宣召了下臣。所以,下臣必须,必须秘密地在那云台内里,堆满柴薪,浇上火油,放下引线。待到夫人歌起之后,便要点燃引线。到时候,云台无故起火,火光冲天,凤身之女,浴火永生,庇佑凡尘。”
    如果李末口中的凤身之女不是我,我几乎要忍不住为想出这主意的人喝一声彩。是啊,凤身之女杀不得,既杀不得,又要她死,该如何呢?最妙不过,以“凤凰”之道还治“凤凰”之身。
    凤凰涅磐的故事,耳熟能详。据说这种具备美丽羽毛和美妙歌喉的神鸟,每五百年,就要背负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歌唱着华彩乐章,投于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换取人世的祥和和幸福。
    我是凤身,我就是凤凰,云台的火便是天赐的火,谁也不能救,谁也不能灭,我只能被烧死,我只好光荣地灰飞烟灭,为这汉宣帝的江山再添一笔蛊惑人心的祥瑞。
    明白李末所谓的难逃一死,掌握了这般惊天骇地的内情,他不得不死。我应该替他感到悲哀,但我没有那个精神了,我一个将死之人,死得如此滑稽,滑稽的伟大,我还有什么力气替别人悲哀,我就已经是个最大的悲哀了。
    突然地,耳边回响起这样的一句话:“廉子服,你听好了,司马洛他指天盟誓,如若他有朝一日背誓弃信,你,廉子服,将应誓而亡,生经众叛亲离之苦,死当飞灰烟灭之劫。”
    猛地,心痛难当,忘了替自己悲哀。
    那每一个字,都是残忍的一鞭子,生着勾刺,蘸了辣椒水,一鞭狠似一鞭,抽向的不是我,而是司马洛。汉宣帝,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要用这样的鞭子,一辈子鞭笞着司马洛,你要让他在后悔中痛苦终身,是不是?因为他违背了誓言,所以我应誓了,我真的在大火中飞灰烟灭了。
    汉宣帝,这世上,再没有一颗心,比你更狠毒更可怕!就是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也不肯让司马洛堂堂正正地来爱我、堂堂正正地来追忆我吗?便是我死了,他也不敢再爱我了,因为他会认为,是他的爱害死了我,是他的并不非份的想念,害死了我。
    那一刻,我也起了杀心,我想杀了汉宣帝,这是我第一次想杀他。我甚至想要把念头付诸行动,我望着李末,甚至已经开始在思忖,如何利用他达到我的目的。
    作着试探,试探他对我有几分真心“李末,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就不怕因此泄露天机?你该知道若是此事张扬出去,别说你自己,连你整族的人,都难逃灭顶之祸。”
    李末的表情很真,不是几分,而是全部,舍身忘己的真。“李末相信夫人不会张扬,夫人不会忍心李末赔上全族的性命。李末只希望夫人,借这几天,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破解之法,安然逃过此劫。”
    是的,他说得全对,我确实不忍心,不忍心利用他,害他赔上全族的人命,我更不忍心,让我的爹娘弟弟陪我一起背这弑君大罪。而且我也不忍心,杀了汉宣帝。
    筋疲力尽,我到了尽头,在生命尚未到达的时候,我已到了生命的尽头。什么都没了,除了这条快要没了的命之外,我已经什么都没了。
    我对李末说我谢谢他,将来我会一直念着他的好。在阴司地府,在鬼魂应该待的地方。李末误解了我的淡然,他高兴极了“我就知道,夫人一定有办法。像夫人这般聪明玲珑的人,就应该活着,谁死了,夫人也不会死。”
    他的这句祝福,倒像是一个诅咒。谁死了,我也不会死,这其中的悲恸我领略得够多了,没胆子再领略下去。我叫李末退下,却在他退到门边时忽然想了起来“李末,你还没告诉我,崔大人要你向我坦承什么?”
    李末的脸,立时一僵,好像再不愿提及,好像在害怕失去,但是有另外一股力量战胜了他的害怕,在他离开很久之后,我才想通,这力量叫做良心。
    他又跪下,这回却沉重一跪,沉重得有如负罪。“夫人,李末要坦承的是,当年汀兰轩的常美人之死,李末才是元凶。”
    当此话入耳,是刹那的迷糊,他说什么?汀兰轩的常美人?他在说信铃吗?他的意思是,信铃是他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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