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组长则继续将灾难现场当成训练火灾调查员的课堂。
    “还记得我们讨论过从砖墙冒出来的烟雾吗?”她指着屋顶外廓那些像是用铁刷磨过的石板,“或许是被水侵蚀的?”
    “不,上面有些灰泥掉落了,是烟雾造成的。”
    “没错,是从缝隙渗透过去的烟雾造成的。”麦文淡然说道,“火苗会在墙壁四周比较低的地方制造自己的通道,例如那里、这里和这里,”她指点道,“这几个地方的石板已经烧光了,没有燃烧不完全现象或残余烟屑。我们还找到一些熔化的玻璃和铜制水管。”
    “火从低处开始燃烧,从一楼,”龙宁说,“也就是起居间。”
    “没错,看来是这样。”
    “火焰蹿升到十英尺的高度,直达二楼和屋顶。”
    “消耗的可燃物数量相当可观。”
    “有助燃剂吧,忘了追踪这鬼地方的燃油分布形态了。”
    “任何步骤都不能忽略,”麦文对她的组员们说,“但还不确定是否使用了助燃剂,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二楼有什么可燃物。”
    他们边讨论边膛水而过,淅沥水声和水泵的巨响回荡在空中。龙泽希的耙子忽然敲中了一个弹簧座,他好奇地蹲下身清除上面的石块和烧焦的木屑。由于必须考虑火灾受害者死在床上的可能性,他检视着已经塌落的二楼,继续挖掘。并未发现任何关于人的痕迹,只有大堆秦浩的珍贵家产变成了浸水发酸的垃圾。虽说尚有些还在成堆焖烧并未被水淹没的财物,我耙出来的大部分却只是湿冷且散发着焚烧过的波本酒恶臭的垃圾。
    搜寻工作持续了整个上午。我用自己所知的最有效的方法搜寻过一堆又一堆的秽物,用双手摸索、触探,一发现可疑物品,就脱去厚重的防火手套,只戴着乳胶手套进一步触摸。麦文的组员也已分散开来,各自埋头捜索。接近中午时,她再度涉水过来找我。
    “还撑得住吗?”她问。
    “还没倒下。”
    “作为一个业余警探你已经相当不错了。”她微笑着说。
    “多谢恭维。”
    “你发现火势有多均匀了吗?”她伸出戴着乌黑手套的手指点道,“高温焖烧,屋子各个角落的温度都很一致。火焰温度非常高,一下子就烧光了上面两层楼和屋里的大部分物品。这可不是电弧放电,不是卷发器忘了关闭电源或某种油类意外点燃造成的。这场火灾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多年来我发现,和火灾斗智斗勇的人总把火当作活生生、拥有独立意志和人格的对象谈论。麦文在我身旁忙碌起来,将不宜随意丢弃的杂物堆放在手推车里。我将一块看似手关节骨的物体擦净,结果发现只是块石头。麦文用耙子的木柄指向头顶的天空。
    “顶楼是最后塌陷的,”她说,“换句话说,屋顶和二楼的所有物品残骸应该堆在最上面,也就是我们此刻正在过滤的这些。”她拿耙子戳着一段原本用来支撑屋顶的扭曲铁条,“嗯,这就是到处都是隔热材料和石板的原因。”
    工作继续,其间无人休息超过十五分钟。本地消防队为我们送来咖啡、碳酸饮料和三明治,还架设了石英灯,以使我们在这昏暗的潮湿坑洞中看个清楚。四周各有一部普罗瑟水泵将污水吸进软管,排放到花岗岩墙壁外。已抽掉了数千加仑水,水量却似乎丝毫不见减少。又过了几个小时,水位终于开始降低。
    下午两点半,我终于忍不住膀胱的负担走到墙外,找到了最隐秘的地点——冒烟的马厩附近堆有树枝的那棵大枞树下。我的手脚冷得发麻,但被厚厚防火服包裹的皮肤却直冒热汗。我蹲下身,同时紧张兮兮地留意是否有人看过来。随后我硬着头皮走过那排被焚毁的马厩,死亡的气息钻进鼻孔,塞满颅骨内的每个空隙。
    马匹的尸体凄惨地交叠着,马腿打拳似的伸出,烧焦的身躯皮开肉绽。许多雌马、种马和阉马烧得只剩骨堆,黑炭般的尸骸仍在冒烟。但愿它们被火舌吞噬之前便已因一氧化碳中毒而陷入昏迷。
    我数了数,共十九具尸体,包括两匹刚满一岁的小马和一只马驹。我穿过草坪走回宅邸火场,裹挟着马鬃和马尸遭焚的浓烈恶臭。地平线上那匹唯一幸存的小马一动不动地站着,凝视着我,越发孤单落寞。
    麦文仍在耙抓清除一堆堆污黑的垃圾。看得出她有些累了,这不禁让我有些得意。时候不早了,天色渐暗,风势渐强。
    “那匹小马还在那里。”我对麦文说。
    “要是它会说话就好了。”她挺起腰杆,按摩着脊椎。
    “它能逃脱必有原因,”我说,“探讨究竟是不是它自己逃出来的没多大意义,我只希望有人可以照顾它。”
    “已经在想办法了。”
    “能不能在附近找个邻居帮忙?”我不肯罢休,那匹小马实在让我揪心。
    她久久地看我一眼,指指上方。
    “主卧和浴室就在上面,”她说着从污水里挖出一块破损的方形白色大理石,“铜质配件,大理石地板,按摩浴缸。顺便一提,火灾发生时天窗是打开的。你伸手往左边水深六英寸的地方摸摸看,那里就是浴缸。”
    水泵不断地将积水吸出排放到草地上,水位持续降低。一旁的调査员们忙着掀开表层几乎完全烧焦、所剩无几的古董风格橡木地板。随着这项工作的持续进行,起火点在二楼主卧一带的判断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证据。我们发现了衣柜的铜质把手、桃花心木家具和数百个外套衣架,并继续在主卧衣柜的香柏木碎片、男鞋和衣物残屑里不断挖掘。
    五点钟,水位又降低了一英尺,露出一片杂乱如垃圾掩埋场般堆满的焦黑日用品和沙发残骸。麦文和我继续在主浴室附近把挖,找出许多处方药剂药瓶、洗发露和乳液。此刻我终于发现了死亡的迹象,谨慎地拂去一块碎玻璃上的烟尘。
    “有了。”我说,声音几乎被沥沥的滴水声和隆隆抽水声淹没。
    麦文将手电筒照过来,愣住了。
    “啊,老天!”她惊骇地大叫。
    一双混浊死寂的眼珠透过水淋淋的碎裂玻璃板瞪着他们。
    “尸体因窗玻璃或淋浴间的玻璃门倒塌而被覆盖,没有完全烧毁。”龙泽希说。
    龙泽希移开更多玻璃碎片,立刻察觉此人不是秦浩。麦文望着这具古怪的尸体,一时说不出话来。尸体面部的上半部分已被碎裂的厚玻璃板压平,眼珠失去原来的颜色,变成呆滞的灰蓝色,在焦黑的眉骨下斜睨着我们。黑色长发已经脱落,诡异地漂浮在污水中。看不到鼻子、嘴巴,颅骨和牙齿也已烧得不剩半点儿肌肤组织。
    头颅和身体以一半脖颈相连,尸骸上遍布玻璃碎片,熔化在焦尸上的深色布料可能是短衫或衬衫,织物纹理依然清晰可辨。臀部和骨盆同样因受到玻璃的保护得以残存。受害者穿着牛仔裤,双腿只剩骨头,脚掌则因隔着皮靴而没被焚毁。小臂和手掌缺失,连骨头都不见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秦浩不是一个人住?”
    “我也不清楚。”龙泽希说着舀出更多污水。
    “看得出性别吗?”麦文凑过来借着手电光细瞧。
    “这点必须经过更仔细的检査才能在法庭上作证。但我想是女性,不会错。”龙泽希说。
    龙泽希仰头望着空旷的天空,想象着可能是这女人死亡地点的浴室原来的模样,一边从袋子里取出照相机。冰冷的污水拍打着他的双脚,搜救犬派派和训练师此时出现在门口,龙宁和其他调查员也因收到发现尸体的无线电通报而赶了过来。龙泽希想到秦浩,除能确定失火当晚有个女人在他屋内,其余的一切都令人不解。也许他的尸骸也埋在附近。
    调查员们纷纷围拢过来,其中一位递过来一个尸袋。在把尸体装入尸装前,他又拍了几张照片。烧焦的肌肉黏着在玻璃上,必须加以分离,但这项工作必须在解剖室进行。龙泽希指示其他人将尸体附近的所有渣滓也一并收取。
    “我需要你们帮助,”龙泽希对他们说,“请帮我找一块床垫板和一些布,并打电话给本地的殡仪馆来运尸体。我们需要一辆厢型车。小心那些玻璃碎片,它们很锋利。让她脸朝上,保持现在的姿势,免得她的身体承受太多重量而撕裂皮肤。很好。把尸袋再打开点儿,尽量打开。”
    “放不进去。”
    “也许我们该把四周的碎玻璃敲掉一些,”麦文提议,“谁有铁锤?”
    “不,不要,必须保持完整。”龙泽希说。此时他是现场的指挥。“把布盖在上面,连周围的尖锐部分都包好,以免割伤手。大家都戴手套了吗?”
    “戴了。”
    “请其他人继续搜寻,附近很可能还有一具尸体。”
    龙泽希神经紧绷,焦急等待着。两名调査员找来了一块床垫板和用来覆盖尸体的蓝色塑料布。
    “好,”龙泽希说,“我们把她抬起来。数三下就开始。”
    四人一阵踉跄激荡起朵朵水花。我们紧抓锋利得足以割裂皮革的黏滑玻璃,吃力地保持脚下的平稳。
    “开始,”龙泽希说,“一,二,三,抬!”
    将尸体抬上板子后,龙泽希用塑料布尽可能严实地把它覆盖,并用皮带扎紧。他们一步步在已低于鞋面的污水中跋涉,将这不寻常的货物抬往曾经的前门,凝重的气氛让人对抽水机和发电机的轰然巨响充耳不闻。烤焦的尸体、腐烂的布料,以及秦浩家各种食物、家具发散出的刺鼻恶臭让他几乎窒息,寒冷和压力则让人浑身僵硬。天色迅速变暗,他们总算离开了污水池。
    调查员把尸体放在草地上。组员们回去继续挖掘,龙泽希则留在原地看守。他掀开裹布,仔细察看着这个已无人形的可怜人,然后从工作箱里取出手电筒和放大镜。尸体的鼻梁上黏着熔化的玻璃,头发中夹杂着灰尘和粉红色的物体。龙泽希借手电筒的光线细看没被烧焦的几处皮肤,在左太阳穴距眼睛大约一英寸的焦黑部位发现出血现象时,不禁怀疑自己发生了幻觉。
    龙宁忽然出现在龙泽希身边,殡仪馆锃亮的深蓝色厢型车同时在一旁停下。
    “有什么发现吗?”龙宁问。
    “还不确定,但这里似乎有出血现象,不同于你发现的皮肤皲裂出血。”
    “你是说,因炙烤而皲裂?”
    “是的。肌肉由于烘烤而扩张,使得表皮开裂。”
    “就像用烤箱烤鸡肉那样?”
    “没错。”龙泽希说。
    不熟悉火性的人很容易将皮肤、肌肉和骨头的烧炙伤口误以为暴力所致的伤痕。龙宁在龙泽希身旁蹲下,仔细观察。
    “你们那边有什么收获?”龙泽希问,“希望别发现其他尸体。”
    “目前还没什么发现,”她说,“天快黑了,我们只能保存现场,明天早上再继续。”
    龙泽希抬头,正见一个身穿细纹套装的男人走出殡仪馆厢型车。他戴上乳胶手套,打开车后门用力拖出一副担架,咔嗒咔嗒把金属脚架展开。
    “你今晚就要开始吗,泽希医生?”他问。我觉得他似曾相识。
    “你直接把她送到虹市去,我明早开始。”龙泽希说。
    “我上回见你是在枪击案中。让他们争风吃醋的那个女孩现在还在这一带招摇惹事呢。”
    “是吗?”龙泽希的记忆有些模糊,因为枪击案实在太多,爱惹事的人又不计其数,“谢谢你赶来帮忙。”
    他们抓起沉重的塑料尸袋四角,将尸体抬到担架上,推进车子。他砰地关上车后门。
    “希望里面不是秦浩。”他说。
    “还无法辨识身份。”龙泽希告诉他。
    他叹了口气钻进驾驶席。
    “要我说,”他说着发动引擎,“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是个好人。”
    龙泽希目送他驾车离去,感到龙宁正盯着他。她碰了碰龙泽希的手臂。
    “你累坏了,”她说,“不如留在这里过夜,明天一早我送你回虹市。这里一有发现就会及时通知你,你不必非得留在现场不可。”
    手头的工作异常艰难,当务之急是立刻赶回虹市。但老实说,龙泽希不太想回自己那空空荡荡的家。此刻东方曜曜应该已到了海德岛,龙宁又在乐市。时间已晚,不便去电话打扰朋友,而他也已累得不想再有丝毫客套。每每这种时刻,龙泽希都有种无从排解的失落感。
    “麦小文为我们找了个更舒适的地方,我房间里有多余的床,舅舅。”龙宁微笑着补充,边从口袋掏出汽车钥匙。
    “这会儿我又成舅舅了。”
    “旁边又没人。”
    “我真得吃点东西了。”龙泽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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