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权一进门就给周泓跪下了。
    他的头使劲垂着,像一只遭了瘟的鸡。
    “抬起头来吧!我不怪你。”周泓的语气一如往常。
    好像刘权只是犯了个微不足道的小错。
    刘权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看到周泓慈爱地望着自己,心中涌起更多愧疚,再一次把头慢慢低下去了。
    “师父,徒弟对不起您,您骂我吧!”刘权哭了,但是不敢高声。
    周泓抬起头,看着牢房的墙角挂着一只破蛛网,哀叹了一声:“我一辈子小心经营,到头来终究落了一场空啊!
    别再哭了,我的时候不多了。陪我说说话吧!你心里不要有什么愧疚,是我技不如人,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刘权泪流满面的抬起头来,哽咽着说道:“师父,我叫那薛姮照拿住了把柄。如果不听她的我就得死。
    况且那个时候吕双喜已经投靠了她,我便是不从,也于事无补了。”
    “这个薛姮照啊!”周泓自嘲地摇了摇头,“我原先以为她是只小狐狸,虽然狡猾,可终究嫩了些。
    现在看来,她分明是一只千年的蜘蛛精。
    无声无息地吐丝织网,密密层层,最后把所有人都网进去。”
    “师父,你真的不怪我骗了你吗?”刘权的心里是真的愧疚。
    他虽然最终选择了自保,可是周泓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恩情,他无法视而不见。
    “你能骗得了我,这是你的本事。就像薛姮照,她能算计得了我是她的本事一样。
    在这宫里,什么恩义?什么情分?通通都是假的。个人都是凭本事活着罢了!
    你我都是她的手下败将,我将要死去,你也要被赶出宫外。没什么好说的。
    但我从八岁起家破人亡,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进宫以后尔虞我诈地活了几十年,直到收你做了徒弟,才算身边有了可靠的人。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过是要你陪我走最后一程罢了。”
    “师父,徒弟给您带了平时爱吃的饭菜。”刘权当然也知道周泓命不久矣,能在他临死前尽一份心,也可以减轻自己的负疚,“这牢房里气味腌臜,我带了香炉来给您焚上。”
    “果然,我的喜好只有你最清楚。”周泓露出一个舒心的笑来,他喜欢干净整洁,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
    这牢房里又脏又暗又臭,每待上一刻对他而言都是无尽的折磨。
    所以他很痛快地交代了,他不愿意耗在这里,被用刑被拷问,屎尿血污弄得一身,鼻涕眼泪流满了脸。
    多恶心!
    他要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要尽量走得体面、从容。
    刘权颤抖着手点燃了香炉,并把带来的饭菜一样一样递进去。
    早在他进来之前,周权的面前就已经摆上了一杯酒。
    纯金的酒杯,小巧精致,里头是琥珀色的酒。
    刘权大概能猜出来那是什么酒,也知道对于他师父来说,这样的死法更为体面。
    “师父,我看你身上的衣服有些脏了,还给你带了身干净的来。”刘权从怀里拿出叠得方方正正的一身衣裳。
    那衣裳介于灰色和青色之间,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做“烟雨水云间”。
    周泓把衣裳接在手里,细细地抚摸着。
    这是他让针工局手艺最好的宫女给他缝制的。
    他把这身衣服放在箱子底,预备离宫的时候穿着。
    这颜色总是让他想起小时候的家乡。
    不那么晴朗的天,雨丝细细密密地飘落着,到处都潮润润的,像母亲秀美温柔的面庞。
    “你有心啦!好孩子。”周泓缓缓起身,将这衣裳换上。
    刚才那声“好孩子”让刘权的心寸寸如割。
    师父曾无数次那么叫过自己,每一次都让他欣慰,欣喜。
    可这一回,他愧疚得无地自容。
    “过不了几天你也要出宫了吧?”周泓换好衣服坐下来问。
    刘权点点头,徒弟背叛师父,这是大忌。
    但因为他首告有功,功过相抵,又有玉孤明张泽等人替他说情,还是能够活着出宫的。
    “咱们两个师徒一场,哪怕是你到皇后面前告了我,我还是觉着这世上你和我最近。我能托付的也只有一个你了。
    你知道我在江南置了不少产业,方才该交代的我也交代了。
    但还有一处我没说,你也并不知道。
    那是我们家在苏州城外的一处别业,每年夏天母亲都要带着我去那儿避暑。据说我也是在那儿出生的。
    那里的地契和钥匙在苏州通宝银号里存着,你去了只需跟掌柜的说流星马天垂象六个字,他就会拿出来交给你。
    那里房舍田地一应俱全,你去了完全可以养老。
    只需要每年清明和忌日的时候,给我和我爹娘祭奠祭奠,也就是了。”
    “师父您放心,我一定照做就是了。”刘权匍匐在地上,眼泪滂沱。
    “我原想着自己会死在苏州的湖光山色里,会死在我出生的屋子里。”周泓眨了眨眼睛,将涌出来的泪花又咽了回去,“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死也无憾了。
    可谁想人算不如天算,我终究要死在自己最厌恶的牢房里。
    罢了!时候不早,我也该上路了!”
    周泓慢条斯理地吃着刘权带来的饭菜,然后举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徒弟……恭送师父!”刘权把额头磕在地上,紧紧闭上眼睛。
    他听到周泓拼命压抑着痛苦的呻吟,听到他把手骨结纂得嘎嘎作响,听到他最后一声悠长的叹息。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魂魄也脱离了躯体。
    原来死是这班轻松的一件事。
    然而刘权终究没有死,他和吕双喜在经受一番告诫之后被逐出了宫门。
    他们每人只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头只有几件贴身的换洗衣物。
    他们茫然无措地站在宫门外,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车马,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哐当一声,在他们身后,宫门被紧紧关上。
    他们几乎同时回过头,望向红墙碧瓦的皇宫,那曾经他们最熟悉的地方,一转眼竟变得如此陌生。
    虽是一墙之隔,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再进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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