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宝叼着牙刷,也用力地挥手回应她:“早——啊。”
    牙刷从她嘴边掉下,掉进溪水中, 被浪花卷着不见了。
    商明宝呆呆地看了两秒,自顾自趴在窗台上笑个不停。
    早餐是青稞饼和酥油茶。刚烙好的青稞饼口感厚实且松软, 虽然什么味道也没有,却让人想用香喷喷这个词。商明宝用手掰着吃了两片, 觉得咀嚼间唇齿生香。与她平时一日三餐的精致料理比起来, 这是她吃过最“粗糙”的食物了,她忍不住拍了张照, 发在兄弟姐妹的小群中。
    商家五个兄弟姐妹有自己小群,是商明宝建的, 群名是「阖家有钱」。大哥商邵甚少在里面说话,小哥哥商陆之前会聊,这一年销声匿迹,于是五人群里便只有三个女生聊得热闹。
    这个点,常人可能刚起床或还在睡,大姐商明羡却已经在酒店的自助早餐厅进行巡场和服务调查。看到照片,她问:「这什么?」
    商明宝:「青稞饼。」
    又扔了一张相关的科普截图上来。
    商明羡沉思:「不得了,没想到有一天会从babe身上学到真东西」
    商明宝:「……什么意思!」
    商明羡忙着呢,不再陪她闲聊,让她一边玩儿去。等略略巡视完,准备去沙滩上看一眼今日的冥想课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抬腕看了眼表。才七点多?这小朋友今天起这么早?
    用完早餐,三人整装待发。
    因为有连续三晚的露营,扎西牵了头骡子,用以背行囊。明黄色的驮袋搭于骡子健壮的腹部两侧,里面装着极寒睡袋、帐篷、炊具以及这三日的食材、饮用水。
    “骗子。”商明宝小声嘀咕。
    向斐然瞥向她:“骗你什么了?”
    “说什么当你学生就要自己背帐篷,原来有骡子……”
    向斐然笑了笑:“怎么,就这么钟意当我学生?”
    “咩啊,不行吗?”
    向斐然云淡风轻:“跨专业考我的研究生有点难,尤其是对于一个刷牙能把牙刷掉进河里的人。”
    商明宝:“……”
    被她皱鼻瞪了两秒,向斐然笑了笑,双臂环着的上半身忽然俯下,凑她眼前:“可以,先叫声老师来听听?”
    经他一逗,商明宝反而扭捏着不叫了。
    “你是哪门子的老师……”她脸色泛红地嘟囔,“还不是现学现卖……”
    向斐然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更近地俯身到她耳侧,用只有她听得到的耳语音量:“那你觉得我学得怎么样?”
    商明宝不理他了,攥紧了两只拳头往前走。
    虽然有骡子分担,但各自背包里的重量依然不轻。商明宝的采集工作做得并不好,向斐然交给她的任务便只是拍照,用百微记录植物形态细节,用广角拍摄生境。
    两只镜头加上全幅单反机身,加起来就快有十斤了,挂在脖子上伤颈椎不说,也不便行走攀登。向斐然在她背包肩带前装了相机快装板,又在她腰上束了一条镜头快插固定带。如此一来,便能将重量均匀依赖在身体核心,也充分解放了双手。
    出发前,商明宝全副武装地对镜自拍了一张,将青稞饼、长虫子的丑苹果以及这样的自己一起po在了ig上。
    这是与她过往人生截然不同的一组相片,没有水晶灯与高脚杯,也没有珠宝玉石与红唇,有的只是普通人日常可触及的、每日见到的东西。但点赞数却离奇地高,粉丝和朋友纷纷问她这个假期去哪儿了。
    他们还以为她找到了什么新鲜的、原汁原味的度假方式。
    伍柏延也刷到了这一条,但没点赞。穿着黑色冲锋衣与冲锋裤、登山靴的她,朴实得看不出丁点精致细节,登山包固定带与相机带松垮地勒过了她的腰际,看着那样瘦,却有一股飒爽与坚毅从躯干里生长出来。
    与穿高定的她比起来,分明是两个她。
    伍柏延不懂为什么城堡里的公主不好好地待在城堡里。就算她想亲近自然,雇团队就好了;她想认识世界,找世界级的纪录片团队为她定制路、带她上天入海就好了;她想登山,想去国家公园,聘专业的地陪就好了;想露营、在旷野里过夜,开几百万的房车就好了。
    为什么。
    伍柏延拒绝思考这个“为什么”,因此也拒绝点赞。
    发完ig,进入上山路,信号立刻便消失了。
    扎西牵着骡子领头,商明宝走中间,向斐然殿后。像三年前一样,她的体力没有什么长进,没走上一公里就开始气喘。
    扎西拍拍骡子:“不怕,要是走不动,就让骡子驮你。”
    商明宝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等下它累死了。”
    扎西多嘴,笑道:“这头骡子就是为你准备的,你不来,向博哪用得上这种东西?”
    扎西对向斐然的体力和精力印象深刻。他原本以为除了专业玩户外的,这些城里来的都四体不勤,走不了几步就嚷嚷着要休息或骑骡子,但他接待向斐然的几次,发现他脚程根本就比他还快,上山不喘,下坡技巧专业,需要语音记录或给摄制组提供咨询时,能不疾不徐、呼吸均匀地讲两分钟,进营地搭帐篷、休整、生火都有着最简洁高效的一套流程,一看就是长期实践下来所总结出的最行之有效的经验。
    不仅如此,入夜后,所有人都休息了,他居然还能整理标本至半夜两点。
    不过扎西也发现他不是那种天然觉少的人,他只是摒弃了无意义的事情,把做杂事都用来睡觉了。譬如在摄制组的车上,别人吹牛他睡觉,别人撩妹他睡觉,别人吵架他睡觉,别人讲八卦他睡觉,别人睡觉他当然睡觉,别人唱歌他挂上耳机继续睡觉,总而言之,争分夺秒随时随地睡觉。
    扎西那头骡子也有名字,叫达鲁,很安静。感应到商明宝打量它的目光,它低下头,默默往山坡那处挪了几分,四只蹄子哒哒儿地一阵小跑,快快地从她身边走掉了。
    商明宝:“……”
    它怕她。她还怕它呢!
    跟动物计较丢人,她扭过头去,找向斐然的茬:“你不相信我能走完?”
    “相信。“向斐然拍拍她肩膀,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哄,“来,我们证明一下,半个小时内走到前面那个坡。”
    商明宝遥望了一眼:“……”
    要她命。
    向斐然压平唇角,揉揉她的头发:“不急,也不用在我面前逞强,我知道你几斤几两。”
    商明宝故意问:“几斤几两?”
    翠色.欲滴的山谷中,向斐然双手插兜着看了她几秒:“十二分钟的斤两。”
    商明宝张了张唇刚想反驳,意识到他说的斤两是什么意思,羞恼转身闷头往前走:“不理你了!”
    扎西:“向老师,你怎么天天都招人不理你?”
    向斐然无奈失笑:“那我反省一下。”
    一路逆着高山溪流攀登,满目绿意,让人想不到现在是在高海拔地带的三月份。
    商明宝当晚在她的出野外笔记中记录道:
    “巨大的倒木随处可见,构成这个寒温性森林生态系统维系和演替的重要一环,地衣、苔藓及杜鹃、高山柏从中生长,被腐蚀掏空的树洞成为松鼠和昆虫的休憩地;
    由于生长环境的恶劣,此地的高山柏会矮化成小小的灌木,只有四五十厘米高,有股生气勃勃的可爱;
    在溪流沿岸的松沃水土上,花楸、红白桦、山杨、槭树、高山栎与柳树是最常见的树木,箭竹生长于山坡之上与溪边乱石从中(ps:是大熊猫吃的箭竹);
    越往高处去,由云杉与冷杉构成的针叶林取代了阔叶林,棵棵笔直,直指天际(斐然哥哥说可以长到三十多米),枝桠与针叶上挂满了淡绿色的松萝,扎西说他们叫它‘树胡子’,不生长在有污染的环境里。(我说它像斐然哥哥,他说我痴线,说他没那么脆弱。)以及,这个可以吃,凉拌菜,扎西答应了等下山后让旺姆拌给我吃。”
    当然,她还记下了那条长长的、从海拔四千多米处蜿蜒倾泻而下的高山溪流的名字。
    “咕噜说滴?”商明宝不敢置信,怀疑向斐然和扎西串通起来骗她,“你骗我。”
    “没有。”向斐然在一块岩石上蹲下,一边从中捞起一片落叶一边说:“是真的。”
    他修长的手指挂着晶莹的溪水,那截墨绿的松枝在他指间显得尤为鲜亮。
    “长苞冷杉,国二。”
    商明宝双手接过,让它躺在手心,继而收纳到用以装植物的无纺布带中。
    行至瀑布处,阳光下现一道小彩虹,层叠十数米的白色水流之下,苔藓厚软成垫,水雾晶莹,飞溅出的水花如珠玉落。
    这是商明宝人生中最艰苦的一天,在生理期中攀升了一千多米的海拔,但她竟不觉劳累,到营地时还处于亢奋中。向斐然说这是内啡肽带给她的快乐。
    营地在高山草甸之中,春天的脚步尚未造访,入目皆是黄色,名为舟叶橐吾的植物散落在草甸与森林的边缘区。不等商明宝问,扎西就说:“这个也能吃。”
    商明宝:“……”
    扎西:“你最关心这个。”
    商明宝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关心起云南这个省份,就是因为那天夜游,向斐然告诉她南山藤有毒,但云南人会吃。
    三年前埋下的种子,她早忘了。如今燎原般想起来——是的,她那时候第一次对中国内地的边远省份好奇,开始关心土地与民族。
    想到这一点,商明宝突然跑到向斐然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怎么了?”向斐然对她心血来潮的拥抱已快习以为常,表情只是微动,但声音低沉温柔。
    商明宝摇摇头,不回答。
    高山草甸向来是绝佳的牧场,因此营地里随处可见牲畜的粪便,密集处简直难以下脚,但向斐然和扎西都对此反应平淡。
    经过风吹日晒,大部份已经风干,结成灰色的结实的一饼。至牧人小屋附近,也即他们未来三晚安营扎寨之处,商明宝终于崩溃:“你不要告诉我,帐篷就搭在这些……这些……上面!”
    她连“粪便”两字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很不幸地告诉你,是的。”向斐然云淡风轻地说。
    “……”
    也许是商明宝脸上的表情太不敢置信,向斐然试图讲道理:“牛和马都是吃草料长大的,所以,理论上来说,这些也是草,只是换了一种物质形态出现在你眼前。”
    商明宝表情空白:“shit。”
    向斐然颔首:“确实。”
    ……一词双关。
    因为她的强烈要求,向斐然和扎西不得不将那些风干了的排泄物用鞋子踢开,或者捡至一处。
    向斐然好歹还戴了手套,扎西是徒手捡的,说:“这些都是很好的生火燃料,晚上你要靠这些取暖的。我们以前冬天,没有通电时,就用这种硬梆梆的来生火塘。”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上面敲了敲:“你看。”
    商明宝抱头蹲地,瞳孔震惊。
    什么?!她已经丧失了分辨扎西所述真假的能力了!
    清理了小半个小时,终于清出了一小片空地,够搭三顶帐篷。
    商明宝已然忘了帐篷是怎么搭的,帮不上忙,蹲在地上看向斐然变魔术般,眨眼间组好了一顶帐篷。
    “把这些地钉固定到地上,我跟扎西去准备晚饭。”向斐然将装有地钉的袋子递给她:“可不可以做好?”
    商明宝不住点头。虽然是小事,但她干得认真卖力,觉得自己也不算一无是处。
    达鲁的驮袋已被卸下,正在吃草。见商明宝靠近,铃铛的响声停止了——它一动不动,眼珠子也凝着。
    人和骡子都表现出了不确定对方想干嘛的尴尬,直到商明宝人站在半米远之处,伸直手臂,指尖小心翼翼地在它鬃毛上摸了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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